庄子·内篇·逍遥游
1.逍[一作消]遥[一作摇]遊[一作游]
1.1.北冥有鱼(一)
1.1.1.原文
北冥[一作溟]有鱼[1],其名为鲲[2]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[3]。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鸟也,海运则将徙于南冥[4]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
齐谐者[5],志怪者也。谐之言曰:“鹏之徙于南冥也,水击三千里,抟[一作搏]扶摇而上者九万里[6]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野马也[7],尘埃也[8],生物之以息相吹[一作炊]也[9]。”天之苍苍,其正色邪?其远而无所至极邪?其视下也,亦若是则已矣。
1.1.2.字词注解
- 冥:冥本亦作溟,北冥即北海,以今之理解应为北大洋。又《释文》引嵇康:“取其溟漠无涯”,梁·简文帝亦云:“窅冥无极,故谓之冥”。又郭庆藩引《一切经音义》:“溟为南北极,去日月远,故以溟为名”。
- 鲲:本义是指鱼子、鱼卵,鲲与卵字同。《尔雅·释鱼》:“鲲,鱼子”;《鲁语》:“鱼禁鲲鲕”;《礼·内则》:“濡鱼卵酱实蓼”,此处读卵若鲲。李颐注为大鱼;崔譔、简文并云鲲字当作鲸,恐皆非。
- 鹏:鹏即古凤字,《说文》:“朋及鹏,皆古文凤字”。是一种大鸟,不是有凤来仪的“凤鸟”。
- 海运:运字成玄英、司马彪解为周转,简文解为徙移,郭庆藩解为运行。其实理解为大海的变化更好,即大海剧变,鲲鹏于是南飞。
- 齐谐:有多种解释,或以为人名,与《列子》中的夷坚是一个人;或以为书名;或以为齐国的名叫《谐》的书;或者是齐地人们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,不是特定的一本成书。这里解释为人名较恰当。
- 抟:司马彪解为飞而往上貌;崔譔解为徘徊上行貌;郭庆藩、范彦龙皆以为同圜,即圆之意,此说最善;郭庆藩又引古文得抟或为专擅、笼聚之意。有本作搏者,当是抟(摶)字抄写之误。扶摇:上行之风。抟扶摇即指圜飞而上行。
- 野马:一般解释为天地之间或薮泽之中游动的气息如野马奔驰,《尔雅》:“邑外曰郊,郊外曰牧,牧外曰野”。
- 尘埃:土扬起来叫尘,尘之微小者叫埃。
- 吹:或作炊,炊吹二字古通用,炊为如烟般累动而升,但此处不宜当炊解,而应解作动词,“以息相吹”即用呼吸来吹动野马尘埃之意。
1.1.3.句意注解
- 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:庄子把鲲(鱼卵)写成大鱼,可能是误用,也可能是正话反说。联系上下文,鲲化为鹏,有一个“变化”的理念在其中,所以庄子更可能是知道鲲的本义,而故意说成是大鱼,是一种艺术手法。
- 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:鲲和鹏应该是能互相转化的。海里待够了,就飞到空中,空中呆够了,又潜回海底。所以庄子会说,海运一到,它才徙于南冥。这或体现出了阴阳混融、互相转化的思想。
- 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:此句古人或解释为:生物吹出的气息,扬起尘埃,能托起大鹏。又有解释为:大鹏起飞,就如同生物吹出的气息,鼓动的灰尘,自然悠哉。但这两种说法都较为牵强。这里的“生物”就应特指大鹏,这句是说:天地间的流动的气,吹起的尘埃,都是大鹏呼出的气息。即用夸张手法,描写大鹏的庞大和宏伟。这句也应是齐谐说的,然而通行本都把这句放到双引号外面。同时,这句是《庄子》书中经常出现的倒装句,正确顺序应为“生物之以息相吹野马、尘埃也”。
- 天之苍苍,其正色邪?其远而无所至极邪?其视下也,亦若是则已矣:这句话难解。古人一般释为:人在地上仰视,不知道天到底多远,不知苍茫之色是否是天的真正颜色,而大鹏在天上俯视,也不知道地有多远,天的颜色是不是苍茫之色?其实这种说法漏洞百出。鲲鹏本是海中孕育,再飞到天上的,当然知道飞起后离地的距离。要彻底理解这句话,需要带入当时人民的天文知识和思维实验。古人的世界观中,天地距离是一定的,并认为天的颜色经过数万里的距离,穿越云层,传到人眼中后会失真,所以人在地面,当然无法知道天真正的颜色和真正的高度,故才有此疑叹。庄子用想象,假托于大鹏这样能无边无际飞行的鸟,让它飞到天的边缘,与天零距离接触,从而清楚观察天的真正颜色和离地距离。大鹏明白天地之秘后,往下俯瞰,对一切都了然于胸——不过这样罢了(“亦若是则已矣”)。
1.1.4.文意注解
庄子整篇《逍遥游》都是在赞美大鹏,以及大鹏所代表的“大知”,丝毫没有要将大鹏和小鸟齐同之意。郭象的注解,要么以为大鹏奋飞仍是有风可凭,要么认为大鹏也不知天高地远,这是受了《齐物论》和魏晋玄风影响。其实整节文章都应该看作庄子对大鹏的形态描写,再通过大鹏超凡脱俗的能力,代替古人完成对天地的探索。
天是神秘的,它勾起人类好奇心,并被不断揣测。古人拟想出这个硕大动物,让它飞上去抵拢看看,天到底是什么颜色,到底多高?后面“背负青天莫之夭阏”,也是在说大鹏和穹顶零距离接触。这种想象肆无忌惮,又惊世骇俗,让千年后的人们读之也心驰神往。
1.1.5.简译
北边的海洋里有大鱼,名叫鲲,鲲非常大,不知道有几千里。鲲变成鸟,名叫鹏。鹏的背,也不知道有几千里。一怒而飞,翅膀就像垂在天边的云。这只鸟当大海变化时,就迁徙到南边的大洋,即天池。
齐国的谐,是一个记录怪异事情的人。他说:“大鹏南迁时,激起的水花有三千里,圆转而上飞,达九万里,飞六个月到达南海休息。天地间游动的气息,浮起的尘埃,都是它吹出的气息。”
天的颜色苍苍蓝蓝,但这真是天本来的颜色吗?天真的远得没有穷尽吗?大鹏往下看,一切都了然于胸了。
1.2.北冥有鱼(二)
1.2.1.原文
且夫水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舟也无力。覆杯[一作盃]水于坳堂之上[1],则芥为之舟[2],置杯焉则胶[3],水浅而舟大也。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翼也无力,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。而后乃今培[一作陪]风[4],背负青天,而莫之夭阏者[5],而后乃今将图南。
蜩与学[一作鸴,一作鸒]鸠笑之曰[6]:“我决起而飞[7],抢榆枋而止[8],时则不至,而控于地而已矣[9],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?”
适莽苍者[10],三餐而反,腹犹果然[11];适百里者,宿舂粮[12];适千里者,三月聚粮。之二虫又何知!
1.2.2.字词注解
- 坳堂:堂上的低洼地方;崔譔解为:“堂道谓之坳”。
- 芥:草芥,芥为淮西方言。
- 胶:粘住、黏住。
- 培风:凭风、乘风之意,培与冯通;成玄英、陆德明并解为“重”,恐非。若原文为陪文,则古籍有将陪释为“满”的,或解释为“辅”的。
有人认为“乃今”(包括下句的“乃今”)二字是衍文。 - 夭阏:夭,折;阏,止、塞。“莫之夭阏”即无有夭止,无有阻塞。
- 蜩:蝉,成玄英:“一名蛁蟟”。
学鸠:鸠即鹘鸠(鸼),即斑鸠,学是小之意。又崔譔云:“学读为滑,滑鸠一名滑雕”;又有本作鸒字,或引《诗经》“鸒斯”而解作乌鸦。另有认为,“学”假借于“鸴”,鸴是雗鸴,即山鹊,学鸠指山鹊与鸠两种鸟,加上蜩共三种,但此说与后面“之二虫又何知”意不合。 - 决:迅疾貌,似乎只有庄子把决当迅疾用。
- 抢:突之意,引申为碰撞。司马彪等解作“集”;崔譔解作“著”。
榆:榆树。
枋:枋树。 - 控:投,或叩。
- 莽苍:郊野之色,代指近郊。
- 果然:饱貌。
- 舂:把东西放在石臼或乳钵里捣掉皮壳或捣碎叫舂。
1.2.3.句意注解
- 风之积也不厚……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:我们可以揣摩出庄子的世界观:即天如穹顶,笼盖大地,人在地上生活,天地之间相去万余里,人力不可到,唯有大鹏能飞达,天和地之间都是气,也就是风。普通山川丘陵之间的风,还不足以托起大鹏。所以庄子用水浅舟大的比喻来说明,大鹏这么宏大广阔,定要天地间所有风才能承载。注意这是在用九万里风斯在下,来侧面夸赞大鹏的宏伟,而不是在说大鹏也要风力帮助。这是庄子笔法特有的风格,后面的斄牛寓言也是如此。
- 背负青天,而莫之夭阏者: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,背负青天,到了几万里的高度,已经没有什么山脉、风云能够阻挡,此时他能逍遥地图南,甚至可以“想去哪儿就去哪儿”。
- 之二虫又何知:郭象认为“之二虫”说的是大鹏和蜩,他认为庄子这篇文章是在表达无论大小,意趣相同,皆在自然之中,这其实是他受了魏晋玄学风气的毒害,看什么都觉得玄之又玄。《逍遥游》通篇都是在美化、表彰类似大鹏的“大知”,而鄙视类似蜩与学鸠的“小知”,只有“大”才能逍遥。
1.2.4.文意注解
可以看出,庄子说这么多,无非是在描绘或赞美一个无法想象的巨大物体,并准备把这物理上的“大”,引申到哲学上他想阐释的“大”。庄子并非在进行大小各得其所、各得其宜、各自逍遥、万物齐同、“尺有所短寸有所长”等玄学思考,而只是在形容、称誉一个极大的物体,它能负天瞰地,已经没有比它更大的了。
我们可把庄子的大鹏看作无穷大的比喻,蜩与学鸠看作无穷小的比喻。庄子说的大与小,不单指物理形态,还蕴含了哲学概念。从物理讲,它大到没有什么能阻挡,可在天地间自在逍遥;从哲学上讲,指荣辱不惊,不争不斗乃至于无己、无功、无名,以至于逍遥。庄子《逍遥游》从始至终都是在赞美“大”,当然,这篇《逍遥游》还有尊老批孔的意思在里面。
1.2.5.简译
如果水积聚不深,那就无法托起大船。在堂中低洼处倒水,草芥就可当船,但放个杯子当船,就会粘住不动,因为水很浅而舟很大。同理,风积累得不够,就无法托起庞大的翅膀。所以大鹏直上九万里,世界的风都在身下。它背靠青天,没有什么东西能阻碍他,然后它将往南方而去。
蝉和斑鸠笑它,说:“我快速飞起,突到榆树、枋树的高度就停了,有时达不到,就掉在地上。你为何要直上九万里,又往南飞呢?”
到近郊之地,准备三餐的粮食,回来时肚子还饱着;到百里之外,就要一晚上来准备干粮;而到千里之外,要花三个月来准备粮食。这两只小虫又怎么知道呢?
1.3.小知不及大知
1.3.1.原文
小知[一作智]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也[1]?朝菌[一作秀]不知晦朔[2],蟪[一作惠]蛄不知春秋[3]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[一作榠]灵[一作泠]者[4]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;上古有大椿者[5]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,此大年也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[6]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!
1.3.2.字词注解
- 奚:如何、怎么。这句话为设问句。
- 朝菌:阴雨之天,于粪堆之上热蒸、阴滋而生,见日便死的一种菌,也叫大芝。如果原文是“朝秀”,则应指朝蜏,一种朝生暮死的虫。晦朔:农历每月的最后一日与第一日,此处或指一朝夕。
- 蟪蛄:即寒蝉,也叫麦节、蝭蟧、蛁蟧、寒螀,夏生秋死。
- 冥灵:木名。
- 椿:木名,一名橓、蕣,疑即木槿。
- 彭祖:上古长寿者。姓篯,名铿,帝颛顼之玄孙。历经夏、商、周,年八百岁。
1.4.3.句意注解
1.3.4.文意注解
这段庄子仍然是在赞美“大”之物。他通过一系列的对比,表明小智慧的人是坐井观天,而大知对小知是“降维打击”。“小知”者根本就无法理解、无法揣摩、无法想象、无法触碰、无法窥探“大知”者的门槛,双方的距离是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而尤为可悲的是,人们往往不明白“大知”者的境界与成就,反而让“小知”者的学术横行天下,世人蒙昧,争相学习、趋之若鹜。这段有曲高和寡、大音希声之感叹;也有经典对流行、大道对小论之蔑视。其实庄子是意有所指,特指儒家学说误世。
1.3.5.简译
短见的远不如广博的,一如短寿的远不如长寿的。如何得出这个道理的呢?朝菌不知道什么是夜晚,寒蝉不知道什么是春秋,这是短寿的。楚国之南有叫冥灵的树,把五百年当作一春,五百年当做一秋;上古有叫大椿的树,把八千岁当做一春,八千岁当做一秋,这是长寿。今天彭祖却以长寿闻名,众人争相效学,不是很可悲的吗?
1.4.汤之问棘
1.4.1.原文
汤之问棘也是已[1]:穷发之北[2],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鱼焉,其广数千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为鲲。有鸟焉,其名为鹏,背若泰山,翼若垂天之云,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[3],绝云气,负青天,然后图南,且适南冥也。
斥[一作尺]鴳笑之曰[4]:“彼且奚适也?我腾跃而上,不过数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间,此亦飞之至也,而彼且奚适也?”此小大之辩也。
1.4.2.字词注解
- 棘:商汤时期的贤人,应为《列子》中的夏革。
- 穷发之北:北方的不毛之地。
- 羊角:曲而上行之貌,状如羊角。
- 斥鴳:斥即尺,鴳字亦可作鷃,即鴳雀。
1.4.3.句意注解
1.4.4.文意注解
1.4.5.简译
商汤询问夏革也是这样:在北方不毛之地,有浩瀚的海洋,就是天池。海中有鱼,体广数千里,没人知道它到底多长,它叫鲲。有鸟叫鹏,鹏的背大如泰山,翅膀像垂在天边的云。像羊角一样,圆转而上飞,飞达九万里,穿过云层,背倚青天,然后往南飞,就是要飞往南边的大海。
鴳雀笑它,说道:“你要飞到哪去?我飞跃而起,不过几丈高就落下。穿梭在蓬蒿中,就是我的极限了,你又要飞到哪去呢?”这就是小和大的区别。
1.5.至人无己
1.5.1.原文
故夫知效一官[1],行比一乡[2],德合一君,而征一国者[3],其自视也,亦若此矣。而宋荣子犹然笑之[4]。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[6],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内外之分,辩乎荣辱之境,斯已矣。彼其于世,未数数然也[7]。虽然,犹有未树也[8]。
夫列子御风而行,泠然善也[9],旬有五日而后反。彼于致福者,未数数然也。此虽免乎行,犹有所待者也。
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[10],以游无穷者,彼且恶乎待哉!故曰: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。
1.5.2.字词注解
- 知效一官:“效”可理解为法效。
- 行比一乡:“比”可理解为合、齐之意。
- 而征一国:“而”字应理解为能,古能、而通用。征:征伐。
- 宋荣子:宋国姓荣的贤人。犹然笑之:悠然笑笑。
- 劝:勉励。
- 数数:汲汲,指心情急切,努力追求。
- 未树:没有树立,指还有宋荣子没有达到的境界。
- 泠然:轻妙貌、清凉貌。
- 辩:同变化之变。
1.5.3.句意注解
- 定乎内外之分,辩乎荣辱之境:宋荣子以自我为中心,重视个体而轻视群体。只要自己内心安定,那么外部的纷纷扰扰又有何影响呢?只要自己快乐,举世的荣辱又何足挂齿呢?宋荣子的身上有一种超越时代的特征,这是自我意识的觉醒,是人性的觉醒。宋荣子的思想是一种现代自由的体现。
- 此虽免乎行,犹有所待者也:列子虽然能飞行,犹需等待风。
- 而御六气之辩,以游无穷者:关于“六气”的解释,聚讼棼如,莫衷一是,贾坤鹏写有《庄子逍遥游六气之辩评议》论文,可于知网参看。笔者认为解释成阴阳之气为当,此句上言凭乘天地之正则,下言驾驭阴阳之变化。阴阳六气即少阴、厥阴、太阴、少阳、阳明、太阳。
1.5.4.文意注解
庄子首先通过夸张、荒诞、惹人惊骇的写作手法,臆想出一个不存在的鲲鹏,上游穹顶,下临九万之风,逍遥无阻,来赞美其宏大无匹和能力无匹。又通过蜩与学鸠等的嘲笑,点出小智慧、小能力生物的坐井观天。在鲲鹏的寓言完成之后,庄子开始主动引出现实中的大小之辩,现实中的“小”就是那些“知效一官……德征一国”的圣人,仿佛他们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,其实也是井底之蛙。庄子这篇文章是在嘲讽如孔子这样的圣人。
而宋荣子这样的人,庄子要高看一眼,因为他们“定乎内外之分,辩乎荣辱之境”,可以说做到了“顺化逍遥”,这种就类似“凤歌笑孔丘”的陆通,是隐士的代名词。但宋荣子(隐士)还有未达之境界,于是庄子又拿列子举例,像列子这样的人,可以说是逍遥层次中顶尖的存在了,他御风而行,旬有五日,可看成是仙家的代名词,列子(仙家)胜过了宋荣子(隐士),胜孔子这样的圣人更是不知凡几。但列子还是有待的,需要风才能飞,而“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”的至人(老子),则无所待。因为他们与天地、阴阳契合,这就是庄子要阐述的哲学上的“大”。“若夫”的“夫”,在寓言中就是指的大鹏,在现实中,可以看成是指的老子。
所以逍遥游的本意,是庄子在尊道批儒,尊老批孔。后来注解《逍遥游》的人往往认为庄子是在《逍遥游》里进行《齐物论》的思辨,妄图等同大鹏与学鸠、等同彭祖与大椿,这都是流于玄学的说法,不可取。《逍遥游》全篇都是在赞美歌颂大物、大智、大道,因为他们“大”,所以能够逍遥,因为他们与天地阴阳混融,所以能够逍遥。
1.5.5.简译
所以那些智慧足以担任官职,品行足以称颂乡里,德行符合做国君,能力足以征讨一国的人,他们对自己的看法,也不过是像鴳雀一样罢了。
宋荣子对此不过悠然笑笑,即便世间的人都对他赞誉,他也不更加勤勉;即便所有人都对他非议,他也不更加沮丧。遵从自我的意识,而不关注外界的荣辱影响,这已经很好了。他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急急忙忙的样子了。即便这样,宋荣子还有未达到的境界。
列子乘风而行,清然超妙,非常好了,十五天后才回来。列子对于寻找快乐,也没有非常急切。但列子虽能够免于行走,仍然有所等待。
那些秉承天地正则,驾驭阴阳变化,而逍遥无穷的至人,何尝有需要等待的东西呢?所以说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。
1.6.尧让天下于许由
1.6.1.原文
尧让天下于许由[1],曰:“日月出矣,而爝[一作燋]火不息[2],其于光也,不亦难乎!时雨降矣,而犹浸灌,其于泽也,不亦劳乎!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犹尸之[3],吾自视缺然,请致天下。”
许由曰:“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治也,而我犹代子,吾将为名乎!名者,实之宾也,吾将为宾乎!鹪鹩巢于深林[4],不过一枝;偃鼠饮河[5],不过满腹。归休乎君,予无所用天下为!庖人虽不治庖[6]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[7]。”
1.6.2.字词注解
- 许由:字仲武,上古隐士,颍川阳城人,隐于箕山,清高的代表。
- 爝火:炬火,或指小火。若原文为燋,则指烛火或柴火,于句意不通。
- 尸:主。《诗·召南》:“谁其尸之,有齐季女。”
- 鹪鹩:又叫巧妇鸟,一名工雀,一名女匠,亦名桃虫,常居于阴暗潮湿处。
- 偃鼠:即田鼠、地行鼠、鼢鼠,偃字或作鼴,俗作鼹。有说即鼷鼠(家鼠)的,恐非。
- 庖人:官名,职掌供膳。
- 尸祝:古代祭祀时对神主掌祝的人,即主祭人。郭象云:尸者,太庙中神主也,祝者,则今太常太祝是也,执祭版对尸而祝之,故谓之尸祝也。
1.6.3.句意注解
- 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犹尸之,吾自视缺然,请致天下:尧称许由为夫子,有尊称其为老师的意思。“立而天下治”是说(如果)许由立为王,则天下将治。许由名声、事迹很好,尧听说后“自视缺然”,觉得占着王位很羞愧。尧这样说或许并非作秀,而是真心觉得不如许由(但与《竹书纪年》上尧的人设不合)。尧想传位给许由,许由辞而不受,这是能引起大轰动的,上古三代之民未受大一统思想毒害,做事往往匪夷所思。爱因斯坦拒绝以色列总统之位,也是很高风亮节的。实际上,许由这样的人,或许并不适合治国。
- 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治也,而我犹代子,吾将为名乎:这句之意,是许由认为尧已把天下治好了,不需要自己出山了。如天下未治,许由或许会接班,但天下已平,百姓安康,我再坐那个位置,不过徒增虚名,没有实际意义。有人从“既已治也,而我犹代子”读出许由认为尧现在才来请自己出山,咋不一开始就来请我呢?说明尧心里还不是舍不得那个王位,认为许由有戏谑尧之意,恐非。
- 名者,实之宾也,吾将为宾乎:对于主来说,宾是辅的、次要的,“名者实之宾”指“名”是“实”的附带东西,是次要的东西,古人重实而不重虚(名)。天下已治,无需再治,我来接班,不过徒留大王之名罢了,我拿这种虚的、次要的东西有什么用?
- 归休乎君,予无所用天下为:休可理解为语助词,“归休乎君”即“你还是回去吧”。“予无所用天下为”应是“我无所用于天下”之意,天下已治,我的才能对国家没有用处。其实可读出,许由是认识到二者才能的不同,治国要专业的人来做,隐居要贤人来做,许由最后才会说自己不越俎代庖。此可侧面印证许由没有讥讽尧的意思,反而是认可他治国的能力。
1.6.4.文意注解
庄子此段的侧重点,不在于夸许由风行高尚,而是在夸他思想逍遥。许由不受天下,并非自命清高、标榜德操,并不是弃天下如敝屡、视生民如蝼蚁,而是认为接受天下没有实际意义。后世隐士多不明此理,治世隐,乱世也隐,甚至隐居者还多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飘飘感、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感、有贫贱骄人的恶臭感,此皆不得上古三代隐士之法。
许由是重主而轻宾,重实而轻名,可类比于空谈误国,实干兴邦,没有实干的东西,都是泡沫,逍遥之人,焉能被泡沫束缚?
《吕氏春秋·慎行论》有类似语句:
昔者尧朝许由於沛泽之中,曰:“十日出而焦火不息,不亦劳乎?夫子为天子,而天下已治矣,请属天下於夫子。”许由辞曰:“为天下之不治与?而既已治矣。自为与?啁噍巢於林,不过一枝;偃鼠饮於河,不过满腹。归已,君乎!恶用天下?”遂之箕山之下,颍水之阳,耕而食,终身无经天下之色。
庄子的《逍遥游》在尧的话语中加入了“吾自视缺然”几个字,其实表明了庄子态度:劣化尧而推崇许由。后面我们也可以看出,庄子本人的思想,就是对尧舜之类的圣人看不起,这或许是一种道家孤高、道家自傲的心态。
1.6.5.简译
尧要把天下之位传给许由,说:“日月都出来了,火把还不熄灭,对于照亮万物而言,不是很困难吗?时雨降下来了,还灌溉农田,对于浇润禾苗而言,不是太徒劳了吗?你要是称王,天下就会大治,我现在还占着这个位置,十分惭愧,请你出山治理天下吧。”
许由说:“你治理天下,天下都已经治好了。现在我来取代你,是为了名声吗?名不过是实的副产物,难道我要去追求这种次要的东西吗?小鸟在林中筑巢,所栖不过一根枝桠,田鼠在河边饮水,也不过吃饱肚子。你还是回去吧,我对治国理政之事没有帮助。厨师虽不做饭,祭祀的人也不会越过祭坛去替厨师做饭。”
1.7.肩吾问于连叔(一)
1.7.1.原文
肩吾问于连叔,曰[1]:“吾闻言于接舆[1],大而无当,往而不返。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,大有径[一作茎]庭[3],不近人情焉。” 连叔曰:“其言谓何哉?”
曰:“‘藐姑射之山[4],有神人居焉。肌肤若冰雪[5],淖约若处子[6],不食五谷[7],吸风饮露,乘云气,御飞龙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其神凝[8],使物不疵疠[一作厉]而年谷熟[9]。’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”
1.7.2.字词注解
- 肩吾、连叔:传说中的神仙,或得道者,应为虚构之人。
- 接舆:陆通字接舆,春秋时楚国隐士,有“凤歌笑孔丘”之典故。
- 径庭:一说是直往不顾之貌,一说为过激之词,但解释为差得很远较恰当。
- 藐:远貌。姑射:山名,《山海经》中有四座姑射山,其三为《东山经》:“又南三百八十里,曰姑射之山,无草木,多水。又南水行三百里,流沙百里,曰北姑射之山,无草木,多石。又南水行三百里,曰南姑射之山,无草木,多水。”其一为《海内北经》的列姑射之山:“列姑射在海河州中。射姑国在海中,属列姑射。”此处的姑射,言藐,言神仙所居,作北海姑射之山为当。《冲虚经·黄帝第二》: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,山上有神人焉,吸风饮露,不食五谷;心如渊泉,形如处女,不偎不爱,仙圣为之臣;不畏不怒,愿悫为之使;不施不惠,而物自足;不聚不敛,而已无愆。阴阳常调,日月常明,四时常若,风雨常均,字育常时,年谷常丰;而土无札伤,人无夭恶,物无疵疠,鬼无灵响焉。
- 冰:冰为古凝字,此指肌肤凝若脂。
- 淖:同绰,绰约为柔曼貌。
- 五谷:黍、稷、麻、菽、麦,或为稻、黍、稷、麦、菽。
- 凝:疑即宁静之宁,或为神识凝聚、神识集中之意。《庄子·达生》:“用志不分、乃凝于神”。
- 疵:病。疠:瘟疫。
- 五谷:黍、稷、麻、菽、麦,或为稻、黍、稷、麦、菽。
1.7.3.句意注解
1.7.4.文意注解
这段是庄子在继续进行“小大之辩”,也可看出,庄子是认为“小知”与“大知”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,且“大知”之言,往往肆意汪洋,不近人情,“小知”者因为天赋、见识不够,往往难以理解,反而会诬以为“大知”者在夸夸其谈。
同时,庄子用姑射之仙,来说明真正的逍遥至人,是何等厉害,她永远如婴儿、少年一样肌肤凝脂、蛋白爆棚,她永远年轻,绰约如处子,不吃饭,就喝西北风,乘云御龙,逍遥四海,就如同大鹏。
1.7.5.简译
肩吾向连叔询问,说:“我曾听接舆说话,言辞宏大,但不恰当,恣意汪洋,一去不回,我惊讶于他的言论就像河汉一样没有终极,和现实大有差异,不近乎人情。”
连叔说:“他说了些什么?”
肩吾回答:“‘在遥远的姑射山有神仙居住,肌肤凝如脂,曼妙柔弱如处子,不吃五谷,喝风饮露,乘云驾龙,游于四海之外。他神识凝聚,就能够使生物不生病、不瘟疫,让谷物成熟。’我认为他说的话狂妄而不足以信。”
1.8.肩吾问于连叔(二)
1.8.1.原文
连叔曰:“然,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[1],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。[有本此下有:眇者无以与乎眉目之好,夫刖者不自为假文屦。[2]]岂唯形骸有聋盲哉?夫知亦有之。是其言也,犹时女也[3]。之人也,之德也,将旁礴万物以为一[4],世蕲[一作鄿]乎乱[5],孰弊弊[一作蔽蔽]焉以天下为事[6]!
“之人也,物莫之伤,大浸稽天而不溺[7],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热。是其尘垢粃[一作秕]穅[8][一作糠,一作康],将犹陶[一作鋾]铸尧舜者也,孰肯以物为事!”
1.8.2.字词注解
- 瞽:盲人,瞎子。成玄英云:眼无眹缝,冥冥如鼓。
- 眇:瞎了一只眼,亦指全盲。刖:断足。屦:用麻葛制成的一种鞋。
- 犹时女:时即是,犹时女指这个姑射山的神仙女。
- 旁礴:即磅礴,此为混同之意。
- 蕲:求。
- 弊弊:经营貌。
- 稽:至。
- 尘垢:污秽。秕穅:即秕康、秕糠,指瘪谷和米糠,无用之物。
1.8.3.句意注解
- 岂唯形骸有聋盲哉?夫知亦有之:这句话是本节旨要,不仅形体有聋盲,智慧、知识也有聋盲,知识、智慧上的聋盲者就是那些对大道视而不见的人,对真理置若罔闻的人。跟这些人说话,就是对牛弹琴,就是夏虫不可语冰。仿佛大鹏高飞,鴳雀却笑之九万而南为,它们不能理解,不能接受,还自以为是。
- 是其言也,犹时女也:“是其言也”的“是”应解释为“这”,“犹”应理解为“就像、就是”,“时”确实训“是”,但不应解释为“这个”,而指代为“那位”较恰当。
- 世蕲乎乱:蕲为“祈求”之意无疑,但“世蕲乎乱”解释成“世人求乱”则于义不通。乱或指纷争,“世蕲乎乱”指世人祈求(忙碌)于纷争,但也较牵强。我观《尚书》,治可训乱,乱可训治,此处或同。“世蕲乎乱”即“世蕲乎治”,世人祈求得到治世。
1.8.4.文意注解
这段话连叔不仅肯定了姑射仙女的存在,而且把她形容得像大鹏那样逍遥,几乎无所不能。她水火不侵,是“恒温动物”,尧舜不过是她身上的糟粕。附带一句,这里庄子有自相矛盾的地方,既然是仙气飘飘的神女,哪还会有尘埃污垢呢?用仙女身上的尘垢秕糠来作喻,恐不妥。但可看出,庄子对古代圣人的态度:即轻视尧舜。
郭象在注解中,总在推崇贤者时,并推尧舜,这其实是不妥的,庄子此人的思想,就是看不起尧舜。这可能是一种明道、修仙后的信心爆棚,庄子觉得他是超凡脱俗了,发现了神仙之大、神仙之能,原来世界如此广阔,凡俗不值一提,而尧舜尚未明白这个道理。可比之于,庄子知道核物理了,而尧舜还在致力于冷兵器的研究,庄子当然看不上尧舜了,发出一些“小大之辩”也在情理之中。
肩吾抱着眼见为实的心态,不相信姑射仙女的事,如果真有姑射仙女,世间那么多需要帮助的人,那么多纷争扰乱,神通广大的她为何不出手?连叔的回答有点搞笑,他说不是仙女能力不够,而是她不屑出手。这其实有点宗教意味,上帝不是不存在,而是他不出手。其实就像以太一样,如果一个东西,没有任何征兆,没有任何形态,直接或间接都观测不到,它存不存在又有何意义呢?
1.8.5.简译
连叔说:“瞎子不能够给他文章观看,聋子不能给他听钟鼓之声。岂止是身体才会有看不见、听不到的缺陷,智慧也有啊。接舆的话,就是那位姑射仙女,那个人,她的道德,能够混融万物而通为一体。人们祈求世间得到治理,她又怎么会忙碌于经营天下之事呢?
“那个人,物体不能伤害她,大水漫到天际也不会沉溺,大旱融化金石,让山土焦枯,她也不感到炎热,她的尘埃糟粕,就足以制造尧舜了,她又怎会致力于宰治万物呢。”
1.9.宋人资章甫而适越
1.9.1.原文
宋人资章甫而适越[1],越人断发文身,无所用之。
尧治天下之民,平海内之政。往见四子[2]藐姑射之山[3],汾[一作盆]水之阳[4],窅然[5]丧其天下焉。
1.9.2.字词注解
- 资:货,此处作动词,把……当做货物。章甫:古代一种礼帽。
- 四子:成玄英认为是“一本,二迹,三非本非迹,四非非本迹”,都是玄学术语,因为帝尧超然入道,所以见到此四德,此说当为谬论。也有人从《庄子·天地》篇出发,将四子解作王倪,啮缺,被衣,许由,为上古四隐士贤人。也有认为四子乃是虚构,并无此四人。
- 姑射:这里就是指《上海经·海内北经》的神山姑射山,有人从“汾水之阳”判断此处的姑射是指《东山经》的姑射,不妥。
- 汾水之阳:尧所都之处。“汾水之阳”其上或缺“归”字。。
- 窅:眼睛眍进去,喻深远。窅然在此处应指怅然。
1.9.3.句意注解
- 宋人资章甫而适越,越人断发文身,无所用之:这句历来注解多误。郭象说:尧之无用天下为,就像越人无所用于章甫,又是往玄学方向靠拢的臆解。这句其实是说,即便章甫这样的士人礼帽,越人也不用,因为他们断发文身。庄子描述了当时越人习性土著,尚未开化,以至“拙于用大”。此类似买椟还珠、反裘负薪、焚琴煮鹤、暴殄天物的意思。《礼记·王制》:“东方曰夷,被发文身,有不火食者矣。”《左传·哀公七年》:“大伯端委以治周礼,仲雍嗣之,断发文身,祼以为饰,岂礼也哉。”
- 尧治天下之民……窅然丧其天下焉:这句历来也难解。其实我认为“汾水之阳”前或缺“归”字,即尧去姑射之山见四位神仙,再回到汾水之阳的都城,就怅然若失了。
1.9.4.文意注解
历来把这段话附加到“肩吾问连叔姑射神女”一节的后面,并连起来解释。然而,这两段中间穿插了“越人断发文身”一句,就很突兀。我首先猜测,是抄写时字句颠倒,“越人断发文身”应归于后面“拙于用大”的两节,而“尧往姑射”应附在“肩吾问连叔姑射仙女”之后,接“陶铸尧舜”而来。
但这么做仍有小瑕疵:前面姑射仙女应是一人,而尧舜往姑射却见了“四子”。再者,“陶铸尧舜”一句,意已尽,再附加“尧往见之”一句做结局,未免啰七八嗦,又堵塞读者想象,不似庄公笔法。最后,“子”这种称呼更多是对贤人尊称,如王倪,啮缺,被衣,许由可称呼为“四子”,但将姑射得道大神称为“子”,未免不当。
所以,也有可能这两句的原文顺序并无错误,但是并非接续上节而来,而是荡开一笔,另起一节,也或是归于后面“拙于用大”两节。
虽然以上两节都有提到姑射山,但我们需要根据文意来判断,强行将它们并到一起来解释,是不妥的。
1.9.5.简译
宋国有个人到越国去卖士人的冠冕,越国人断发纹身,帽子对他们来说没有用。
尧治理天下的人民,平定海内的政事,然后到遥远的姑射山上去,见四位高人,回到汾水之北的都城,怅然忘记了他统治天下的地位。
1.10.惠子大瓠
1.10.1.原文
惠子谓庄子曰[1]:“魏王贻我大瓠之种[2],我树之成,而实五石[3]。以盛水浆,其坚不能自举也。剖之以为瓢[4],则瓠落无所容[5]。非不呺[一作号,一作?6?4,一作枵]然大也[6],吾为其无用而掊之[7]。” 庄子曰:“夫子固拙于用大矣。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[8],世世以洴澼絖为事[9]。客闻之,请买其方百金。聚族而谋之曰:‘我世世为澼絖,不过数金。今一朝而鬻技百金[10],请与之。’ 客得之,以说吴王[11]。越有难,吴王使之将。冬,与越人水战,大败越人,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龟手一也。或以封,或不免于澼絖,则所用之异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虑以为大樽[一作尊]而浮乎江湖[12],而忧其瓠落无所容?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![13]”
1.10.2.字词注解
- 惠子:惠子(公元前390年~公元前317年),享年73岁。惠氏,名施,战国中期宋国(今河南商丘)人。
- 瓠:草本植物,匏瓜之类。
- 实:子。五石:十斗为一石。“而实五石”指果实内部能容纳五石大小,是夸张的说法。
- 剖:分割。瓢:勺。
- 瓠落:平浅貌,一说阔大貌。
- 呺:虚大貌,疑枵字之讹。
- 掊:破开。
- 龟:一说为拘坼、拘拆,龟手则指手纹裂开如龟文,或指手痉挛如龟。一说龟为皲之假借,皲在《说文》中同?3?7字,皲、?3?7本义似特指足裂。皲又可同皴,皴本义为皮肤皱缩。
- 洴:浮。澼:漂洗;或说同擗字,恐非;或说洴澼是双声词,像击絮之声,此说为佳。絖:絮细者谓之絖,或说同?2?9字、?2?9即?2?4字,意为粗绪。
- 鬻:卖。
- 说:通悦,取悦之意。或理解为说服之说。
- 大樽:此应特指腰舟。
- 蓬:卷曲不直的草,有蓬之心指不能直达大道的心。
1.10.3.句意注解
1.10.4.文意注解
这句话将小大之辩的主题进一步升华,“小知”者不仅不能理解“大知”,还无法使用大物。
惠子是庄子的朋友,我们看到,庄子对惠子的语气和善了许多,虽然他还是“漆园傲吏”那般骄傲,那般高高在上,但也没有把惠子批得体无完肤。最后只是语气委婉地说了句“有蓬之心也夫”,还仔细告诉他这个大瓠该咋用,颇为耐心,如果换成其他人,恐怕他就要开始“小知”、“尺鴳”、“聋盲”……
1.10.5.简译
惠子对庄子说:“魏惠王送给我大瓠的种子,我把它种下,并让它长成熟,它的果实可以装五石大小。用来装水,它的坚固程度却不能承受水的重量,把它剖开作为勺子,它勺面平滑,不能容纳水。这东西并非不大,但我因为他没有用处而把他摔坏了。”
庄子说:“你呀,是不善于用大物品。宋国人有善于制作不让手冰裂的药物,世世代代从事浣洗衣物。有客人听说之后就请用一百金来买它的药方。这个宋人聚集族人来谋划:‘我们世世代代浣洗衣服,所赚的钱不过数金,如今一天就能把这个方子卖出白金,那么就请给他吧。’于是客人得到了药方,拿去取悦吴王。越国对吴国发难,吴王令这个客人作为将领,在冬天和越国人进行水战,大败越人,吴王划出一块地来封赏他。能让士兵手足不龟裂是他成功的一个原因。有的人用这个方子获得了封地,有的人却只能用它世世代代洗衣服,是因为用法有差异。如今你有能装五石的大瓠,为何不考虑绑在腰上,浮于江湖,而忧愁它太大没办法装东西呢?那么你内心恐怕仍然是不能明白大道理呀。”
1.11.惠子大樗
1.11.1.原文
惠子谓庄子曰:“吾有大树,人谓之樗[1]。其大本拥肿[2],而不中绳墨;其小枝卷[一作拳]曲,而不中规矩。立之涂,匠者不顾。今子之言,大而无用,众所同去也。”
庄子曰:“子独不见狸狌乎[3]?卑身而伏,以候敖[一作慠]者[4],东西跳梁,不辟[一作避]高下,中于机辟[5],死于罔罟[6]。今夫斄牛[7],其大若垂天之云。此能为大矣,而不能执鼠。今子有大树,患其无用,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[8],广莫之野[9],彷徨乎无为其侧[10],逍遥乎寝卧其下。不夭斤斧[11],物无害者。无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”
1.11.2.字词注解
- 樗:臭椿树。
- 拥肿:即槃瘿、盘瘿,盘错如瘤貌。
- 狸:哺乳动物,形状与猫相似。狌:野貓,字同?1?9、狖。
- 机辟:辟或为繴假借字,繴字同罿、罬、罦,为捕捉鸟兽的网,网会自动覆盖,又称覆车、翻车。
- 罔:同网。罟:鱼网,泛指网。
- 斄牛:即牦牛、旄牛,体形甚大。
- 无何有:什么都没有,无何有之乡即寂静之地。
- 莫:同漠,广大。
- 彷徨:此处即逍遥、翱翔、徙倚之意。
- 夭:折。斤:伐木工具,与斧相似。
1.11.3.句意注解
- 子独不见狸狌乎……死于罔罟:庄子用狸猫、狌猫来做比喻,这些猫能抓老鼠,而且很会蹦跶,但是却连小小机关都不能战胜,一旦中了,就死在网中,自以为很有本事,却落得如此下场。就像鴳雀自己为自己很能了,却去嘲笑大鹏一样,井底之蛙,不笑不自量。这是对惠子“今子之言,大而无用,众所同去也”的回击。
- 今夫斄牛……而不能执鼠:这句是庄子特有的写作手法。庄子并非在说斄牛虽大,但仍有缺点——不能执鼠,而是说有如此庞大、有作用的牦牛,你想的却是拿来小用。只要是个正常人都知道,一只狸猫和一只牦牛摆在眼前,你选哪个?当然选牦牛,牦牛价值远大于狸猫是不争的事实。所以并非我的言论大而无用,而是你惠子拙于用大,你认为的大而无用的“用”是见识短浅的“用”。大材当然无法小用,你见少识寡,只知捉鼠,但当你看到庞大的牦牛,难道你还不明白谁的价值更大吗?狸猫和牦牛都能明白,为啥对我的大言高论就不明白呢?牦牛不能执鼠,和大鹏可以九万南飞,而不能抢榆枋是一个道理,这种隐蔽式侧面衬托写法很是新颖。
1.11.4.文意注解
这是逍遥游最后一节,它继续点出惠子和世人是“拙于用大”,而且听到惠子“今子之言,大而无用,众所同去”后,庄子内心应该是有些苦恼的,这种不被世人所理解的困苦、孤独,导致了本节的语气也有所加强。
比如“子独不见”四字连用,表达出“你独独看不到”的意思,这里有对朋友不理解自己的伤心、失望情绪在其中。若不然,只需“子不见”三字连用即可,加“独”字则语境更强。
很多注解者认为庄子在这段里搞“齐物论”的观点,有此误解,皆因为大家把“而不能执鼠”的“而”字理解为转折意义很强的“却”、“但”字,这就造成了以为庄子这段在批判牦牛虽大,却/但不能小用。其实这个“而”字只是语意轻微的连接词。况且上句的“此能为大矣”五个字,显然有强烈的赞叹、美化之意,意思是“这可以说是有大作用了啊”,用“矣”字,情感较为强烈,后面若突然转折成突出缺点,则文意不通。读者多读自明。
1.11.5.简译
惠子对庄子说:“我有大树,人们叫它樗树。它的根盘错虬曲,不能用绳墨来测度,它的枝叶卷曲,不合乎木匠的规矩。放在道路上,工匠都不会看它。如今你的言论就像樗树,大而无用,大家听到都会离开。”
庄子说:“你独独看不到狸猫和狌猫吗?它们俯下身来,等待傲慢的老鼠,它们在房梁上跳来跳去,高下不避,一旦中于机关,就会死于网内。如今的牦牛,大得像垂在天边的云,可以说是有大作用啊,它是不能抓老鼠的。如今你有大树木,却惆怅没有用处,为何不把它种在寂静的地方,宽广的郊野,然后徘徊在它的旁边,逍遥地躺在树下。让他不被斧头砍,不被其他的东西所摧毁。无所可用的想法,又何足令你困苦?”
2.繁体
3.典故成语
4.逍遥游相关链接
逍遥游百度百科:
https://baike.baidu.com/item/%E9%80%8D%E9%81%A5%E6%B8%B8/1506
逍遥游古诗文网:
https://so.gushiwen.org/shiwenv_5bfecbe60620.aspx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