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经·国风·周南·关雎
1.原文
1.1.简体
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
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
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悠哉悠哉,辗转反侧。
参差荇菜,左右采之。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。
参差荇菜,左右芼之。窈窕淑女,钟鼓乐之。
1.2.繁体
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
參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
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悠哉悠哉,輾轉反側。
參差荇菜,左右采之。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。
參差荇菜,左右芼之。窈窕淑女,鐘鼓樂之。
1.3.注音注韵
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
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
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悠哉悠哉,辗转反侧。
参差荇菜,左右采之。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。
参差荇菜,左右芼之。窈窕淑女,钟鼓乐之。
(字上的注音为今音,有颜色的字为古韵所押,变色则换韵。)
1.4.郑笺/关雎小序
《关雎》,后妃之德也,风之始也,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,故用之乡人焉,用之邦国焉。
注:古人一般认为这句话是《关雎序》,谓之《小序》。而后面自“风,风也”到末尾,名为《(诗)大序》。而且认为《大序》是子夏作,《小序》是子夏、毛公合作。卜商(即子夏)意有不尽,毛公遂完善之。也有说《小序》是东海卫敬仲所作。但陆德明则认为,整篇序都只是《关雎》之序,总论《诗》之纲领,无大小之异,都是郑玄注。今按:此序牵强附会,有浓重的“王道”痕迹,当不为秦前之人所作,定为汉郑玄所笺较恰当。同时,整篇序主论《关雎》而附带引出诗经六义等内容,是为一体,分成大小序较为不妥。
1.5.郑笺/诗大序
风,风也,教也。风以动之,教以化之。诗者,志之所之也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。情动於中而形於言,言之不足,故嗟叹之,嗟叹之不足,故永歌之,永歌之不足,不知手之舞之、足之蹈之也。情发於声,声成文谓之音。治世之音,安以乐,其政和。乱世之音,怨以怒,其政乖。亡国之音,哀以思,其民困。故正得失,动天地,感鬼神,莫近於诗。先王以是经夫妇,成孝敬,厚人伦,美教化,移风俗。故诗有六义焉:一曰风,二曰赋,三曰比,四曰兴,五曰雅,六曰颂。上以风化下,下以风刺上,主文而谲谏,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以戒,故曰风。至于王道衰,礼义废,政教失,国异政,家殊俗,而变风、变雅作矣。国史明乎得失之迹,伤人伦之废,哀刑政之苛,吟咏情性,以风其上,达於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。故变风发乎情,止乎礼义。发乎情,民之性也;止乎礼义,先王之泽也。是以一国之事,系一人之本,谓之风。言天下之事,形四方之风,谓之雅。雅者,正也,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。政有小大,故有小雅焉,有大雅焉。颂者,美盛德之形容,以其成功,告於神明者也。是谓四始,《诗》之至也。然则《关雎》、《麟趾》之化,王者之风,故系之周公。南,言化自北而南也。《鹊巢》、《驺虞》之德,诸侯之风也,先王之所以教,故系之召公。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,正始之道,王化之基,是以《关雎》乐得淑女以配君子,忧在进贤,不淫其色。哀窈窕,思贤才,而无伤善之心焉,是《关雎》之义也。
2.题解
2.1.谁作关雎?
从许多典籍中可看出,古人对《关雎》作者,持多种说法:
- 周公制作。此说不足为信。《尚书》云周公旦“六年制礼乐,七年致政成王。”后人因此附会周公作《关雎》,周公姬旦确实曾制作礼乐,然而作《关雎》一事无考。
- 太姒制作。这可以说是古代儒家的默认观点,比如孔颖达《毛诗正义》,朱熹《诗集传》,明代何楷的《诗经世本古义》等,都把这个观点彰显得淋漓尽致。太姒是周文王姬昌的正妃,周武王姬发之母,因为聪明淑贤,“仁而明道”等优点,导致她被后世视为母仪天下的代表,而《关雎》又是诗经第一篇,不找个“圣人圣母”来契合难以彰显《诗经》的正宗与伟大,后世儒学家就强行附会到太姒身上。但是太姒、文王,古之良配,与《关雎》“求之不得”等意不合,怎么办呢?于是就说太姒即将嫁给周文王,思为文王求淑女作媵妾,遂作《关雎》,纯粹是无稽之谈。姚际恒在《诗经通论》中就反驳说,《关雎》并非像《大明》、《思齐》等篇,实有文王、太姒之名,你怎么就知道不是在说大王大任、武王邑姜?即便解《诗》要尊《序》,而《序》中又何尝有之?
- 周王宫人或王季宫人(即媵妾)制作。媵妾即随嫁的姬妾、婢女。此说更是荒诞。比如明代学者崔铣就驳斥说太姒未至,周文王不应该先畜媵妾,更遑论寤寐之事。姚际恒《诗经通论》也驳之,如果说是王季宫人所作,怎么可能预先知道“求之不得,辗转反侧”等哀乐之事?如果是周文王宫人所作,哪有未娶而先畜妾媵的道理。无论怎样都说不通,况且“琴瑟友之”,四个字不是妾媵所敢言的。
- 民间制作。此说最当。郑氏樵说:“二南之诗本于所得之地,而系之歌。”即采自民间,然后乐工加工,然后用于燕乐、乡乐、射乐、房中之乐。
- 作者难考,亦不必考。比如朱鹤龄《诗经通义》:“程子以为周公作,朱子却云宫中之人,喜得太姒于其始至,作此诗……或以为王季宫人,尤无关预然,此只诗人咏太姒之德如是耳。岂必求撰人为谁耶。”
2.2.关雎诗旨?
今天读诗,不必附古。以男女恋爱、男子求偶、求而不得、爱而失恋等主题解之皆可。但古人多不以纯粹爱情诗解之,而是强行牵扯到周文王、太姒,古人有此论调,皆因《小序》之“《关雎》,后妃之德”,大序之“忧在进贤”等文字,并在“德”与“风化”上大做文章。甚有言此诗是太姒为周文王求淑女,而因自己不妒、甘逊、进贤、成人美等特点,“乐得淑女以配君子……哀窈窕,思贤才,而无伤善之心”,故体现出“后妃之德”,朱鹤龄在《诗经通义》中甚至以楚国樊共姬求进美人于庄王的典故,来推太姒也有如此之德。这些观点愈演愈烈,以至于开始说成是“美周文王”,即周文王的圣德能风化天下,而始于其妻,太姒有此美德是应该的。乃至于生出明阴阳纲常、正夫妇之礼等诗旨,尤为牵强。
当然,也有不乏开明的学者,对迂腐陈见不屑一顾,比如姚际恒在《诗经通论》中就主张《关雎》原旨只是“淑女、君子相配”。也就是说,《关雎》其实是“美婚姻”之作,这个说法是最恰当的。
2.3.淑女指谁?
古代儒学家多认为淑女就是指周文王的嫔御内助,后妃(太姒)思得其之助,以供荇菜、承宗庙。这种观点诗经不起推敲的。姚际恒在《诗经通论》中就驳斥淑女是嫔御之贤有四不通:(1)雎鸠和鸣,夫妇之象,故托以起兴,哪有妾媵与君和鸣的道理;(2)“淑女”、“君子”,的的妙对,哪有妾媵与君相对的道理;(3)“好逑”即“好匹”,以妾媵匹君,亦不可通;(4)《诗经·棠棣》明确有:“妻子好合,如鼓瑟琴。”说明古代“琴瑟友之”,就是指夫妻,若妾媵为与君“琴瑟友”,则僭乱。况且就算赞美后妃不妒的美德,直接说不妒就可以了。妇人不妒就已经尽善尽美了,哪有要妻子让出自己地位,主动逊于媵妾,以彰显不妒的道理,根本就是“迂而不近情理”。
2.4.关雎为什么是诗经第一篇?
对此,孔子有专门的论述。
《韩诗外传·卷五》子夏问曰:关雎何以为国风始也?孔子曰:《关雎》至矣乎!夫《关雎》之人,仰则天、俯则地,幽幽冥冥,德之所藏,纷纷沸沸,道之所行,如神龙变化,斐斐文章。大哉,《关雎》之道也!万物之所系,群生之所悬命也。河洛出图书,麟凤翔乎郊,不由《关雎》之道,则《关雎》之事将奚由至矣哉?夫六经之策,皆归论汲汲,盖取之乎《关雎》。《关雎》之事大矣哉!冯冯翊翊,自东自西、自南自北,无思不服。子其勉强之,思服之。天地之间,生民之属,王道之原,不外此矣。子夏喟然叹曰:大哉,《关雎》乃天地之基也。”
其实我们应该从《诗经》的排篇布局上管窥出先秦的民风民化。我们要知道,上古三代(炎黄唐虞夏商周),民风其实更加“彪悍”,也没有受秦始皇大统一的荼毒,所以,那时文化百花齐放,包罗万象,精彩纷呈。人民更加注重的是自己、家庭、邻里,其次才是王国、君主、天下。那个年代,体制不成型,治国靠分封,甚至类似于自治、社区、联邦等概念,与同时期的古希腊颇有相似之处。
所以,孔子编《诗》,自然不可能上来就搞大一统的那套,把周文王捧得光芒万丈,《诗三百》中其实也没有什么“登三迈五,乃神乃圣”等让儒家颅内高潮的句子。在那个年代,《诗经》如果那样整反而是推销不出去的,甚至可能还会被嘲笑。在我看来,真实的孔子已经算比较开明而不迂的了,仍被楚狂、庄子等奚落。三代之民,更加重义、重理、重情、重道、重自然,而轻君。如果国君比较好,诗篇赞美就行了,史书褒奖就行了,并不是像大统一后,帝道文化崛起那样,平民恨不得马上就要跪下去五体投地,三拜九叩,山呼万岁,甚至史家、诗家要极笔墨之能事,庙号都要搞出“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睿武端毅钦安弘文定业高皇帝”这样的滑稽句子。这些龌龊的封建文化,都是自秦始皇一统之后,威加海内,儒生跪服,代代叠加,以儒害道,遂至于斯。
商周人民,春生夏长,秋收冬藏,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就算在人民心目中,真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,那也是天老爷,老天爷,而不是国君、王室。
君不见孟子周游列国,能把国君骂得狗血淋头;太史人头落尽,还能秉笔直书;庄子噱帝尧,窅然丧其天下;邻国相望,民至老死不相往来。所以上古三代的国君、帝王,地位其实不是后世儒学家脑海中想象的那么高。把《关雎》字斟句酌,非要捻出至高无上的王化思想、圣人情怀、天下大仪,要瞻之仰之、隆之重之,是极不可取的,也是典型的以后人之心度前人之腹。
后世学者多犯这样的毛病,诗圣杜甫受封建荼毒尤其重,下笔尽是“沧海未全归禹贡,蓟门何处尽尧封”这样的句子,殊不知,那个年代尧舜也就是半个野人,可能裤衩都没有,靠几片叶子挡住。靠点简陋的工艺,建个城邦。唐尧、夏禹有没有千年后儒家强行附会的天下一统这种思想都还两说。“沧海禹贡”“天下尧封”,吹得多了,不过是话都说不清的一帮野人而已。这些都是后世儒生颅内高潮的意淫与附会。与曲解《关雎》的那帮腐儒一样不可取。春秋笔法,下笔不重,而意蕴颇长;后世儒生,多下词雍重,而意味索然。(我有时看到现在的一些电视剧,拍个商纣王的淫逸故事,宫殿金碧辉煌,人物衣锦华彩,男女美貌仿佛穿越剧。反而是一些老片子,宫殿不过火盆石柱,人物不过布衣荆钗,自然又妥帖。如今拍的电视剧,离历史远矣。)
孔子将《关雎》放在第一位,就是将爱情放在第一位,将婚姻放在第一位。男欢女爱,婚姻好合,品物万全,自然良循。这也是先秦时代的风格所决定的,不是孔子心血来潮非要这样编。自秦大统一后,再也没有儒生编诗时能做到像孔子那样自然正统。比如《全唐诗》,上来就甩出李世民等一排帝君的诗作,然后又排郊庙乐府,最后再排各家诗作,尤为恶臭,孔子治《诗》风流完全没学到。而明代何楷在《诗经世本古义》中,不推《关雎》为第一,竟然将《大雅·公刘》放在第一篇来解,这就是受封建思想毒害深重,开口闭口王化、忠君、圣道、正统、天下,词务在重,而南辕北辙。任何朝代治诗,都应该学《诗经》,将民风、民治、自由、爱情、婚姻等放在开篇,帝王的狗皮膏药都给我往后稍。
3.注解
3.1.字词注解
- 关关:雌雄相应之和声也。南朝·梁·顾野王《玉篇》、三国·魏·张揖《广雅》引《诗》作“?”,“?”为后起字,亦作?。或言“关关”者,彼此相关,是声中见意,这种说法也妥帖。
- 雎鸠:早在《左传》与《毛传》中就有总体阐述:“雎鸠,王雎也,挚而有别。”但雎鸠、王雎到底是什么,古人解释颇多。陆机、郭璞等定为猛禽,《郭注》:“鵰类,今江东呼之为鹗,好在江渚边食鱼。”晋·陆机:“雎鸠大小如鸱,深目,目上露骨,幽州人谓之鹫。”扬雄、许慎皆曰:“白鹂似鹰,尾上白。”而朱熹定为水鸟,朱熹《诗经集传》:“雎鸠,水鸟,一名王雎,状类凫鹥,今江淮间有之。”结合全篇,今人一般以朱熹的解释为正确,古人则多以陆、郭为正确。另:雎字,《韩诗》、《尔雅》、《左传》俱作瞗。
- 洲:水中陆地。汉·许慎《说文解字》作州,洲是俗字。《释水》曰:“小洲曰渚”、“小渚曰沚”、“小沚曰坻”。
- 窈窕:汉·杨雄《方言》:“秦晋之间,美心为窈,美状为窕。”今按:窈窕从穴,本意应为女子闺房,引申为深远,再申之为幽娴,进而形容女子娴静美好,侧重描写女子姿态。宋官修《广韵》云:“善心曰窈”,申以德化,过于牵强。
- 淑:本意为清湛,引申为善。一说通“俶”,亦善之意。
- 逑:本意为聚敛,后与仇通,释为匹、配、合。本句中“好”字读三声,意为“窈窕淑女,是君子的好配偶。”
- 参差:三家诗参作椮,参是假借字。《说文》:椮,木长貌。《广雅·释诂》:差,次也。
- 荇菜:亦作莕菜,水生植物,形似莼菜,可食。今按:《正义》言“后妃有关雎之德,乃能共荇菜,备庶物,以事宗庙也”,太迂。
- 流:假借于摎。广雅:摎,捋也。鲁诗训流为择。
- 寤寐:《陈奂·诗毛氏传疏》:寤犹晤,训觉;寐犹昧,训寝。另:左传曰:“嘉耦曰妃。怨耦曰仇。” 逑为怨匹而诗多以为美词者,取匹不取怨也。
- 思:语助;一说思服为同义复词,思即服,服即思。
- 辗:《三家诗》“辗”作“展”,《说文》无“辗”字,“辗”始见于晋·吕忱字林,为后起字。《广雅》训辗转为反侧,《郑玄·小雅·何人斯笺》训反侧为辗转。
- 芼:择取,假借于覒。说文:覒,择也。《集传》:“彼参差之荇菜旣得之、则当采择而烹芼之矣。此窈窕之淑女、旣得之、则当亲爱而娯乐之矣。”
3.2.比兴注解
- 首句用雎鸠之和鸣比兴。若按水鸟解,则《淮南子·泰族训》有云:“关雎兴于鸟,而君子美之,为其雌雄之不乖居也”。《集传》亦云:“生有定偶,而不相乱。偶常并游,而不相狎。”若按雕鹗解,清·朱鹤龄《诗经通义》引“鹗性好峙,每立不移,交则双翔,别则异处,是谓挚而有别。”并认为兴意重在“有别”,虽兴体为猛禽,而无害大雅,并驳斥凫鹥与王雎不类。今按:认为兴意重在“有别”者,乃附会《关雎》为周文王时代作品,认为“君子”指周文王,“淑女”指太娰,主题是为了歌颂“后妃之德”,所以孔子将关雎放于第一篇,彰显“挚而有别”,然后可风化天下。故《毛诗正义》说“若关雎之有别焉……夫妇有别则父子亲,父子亲则君臣敬,君臣敬则朝廷正,朝廷正则王化成。”然而孔子只说:“关雎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,后人附会至周文王时代,恐非。
- 姚际恒《诗经通论》:“荇菜”只是承上“雎鸠”来,亦河洲所有之物,故即所见以起兴耳,不必求之过深。《集传》:“根生水底,茎如钗股。上青下白。叶紫赤、圆茎寸余、浮在水面。或左或右、言无方也。流,顺水之流而取之也。”《稗疏》:“毛郑谓:流,求也,芼择也。于义未安。择者,于众草中择其是荇与否,择而后搴之,于文为顺。择有取舎,不必皆得,故以兴求之不得。搴则得矣,故以兴得而友乐之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