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明)匡庐逸叟(释德清)[憨山]《庄子内篇注》
本文内容为数字化(明)释德清《庄子内篇注》。
依据(明)憨山著;梅愚点校.禅解儒道丛书 庄子内篇注[M].武汉:崇文书局.2015.校对。
释德清(1546—1623), 明代高僧,俗姓蔡,名德清,字澄印,号憨山,又称憨山大师,全椒(安徽和县)绰庙人。
依据(明)憨山著;梅愚点校.禅解儒道丛书 庄子内篇注[M].武汉:崇文书局.2015.校对。
释德清(1546—1623), 明代高僧,俗姓蔡,名德清,字澄印,号憨山,又称憨山大师,全椒(安徽和县)绰庙人。
庄子内篇注卷之一
逍遥游第一
此为书之首篇。庄子自云:“言有宗,事有君。”即此便是立言之宗本也。 逍遥者,广大自在之意,即如佛经无碍解脱。佛以断尽烦恼为解脱,庄子以超脱形骸、泯绝知巧、不以生人一身功名为累为解脱。盖指虚无自然为大道之乡、为逍遥之境,如下云“无何有之乡”、“广漠之野”等语是也。意谓唯有真人,能游于此广大自在之场者,即下所谓“大宗师”,即其人也。 世人不得如此逍遥者,只被一个我字拘碍,故凡有所作,只为自己一身上求功求名。自古及今,举世之人,无不被此三件事,苦了一生,何曾有一息之快活哉?独有大圣人,忘了此三件事,故得无穷广大自在、逍遥快活。可悲世人,迷执拘拘,只在“我”一身上做事。以所见者小,不但不知大道之妙,即言之而亦不信,如文中“小知不及大知”等语,皆其意也。 故此篇立意,以“至人无己、圣人无功、神人无名”为骨子,立定主意,只说到后,方才指出。此是他文章变化鼓舞处,学者若识得立言本意,则一书之旨了然矣。
1.1 北冥北海,乃玄冥处也。有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鸟也,海运则将徙于南冥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
庄子立言,自云“寓言十九,重言十七,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”,一书之言,不出三种。若此鲲鹏,皆寓言也,以托物寓意以明道,如所云譬喻是也。此逍遥主意,只是形容“大而化之谓圣”,惟圣人乃得逍遥,故撰出鲲鹏,以喻“大而化之”之意耳。 北冥,即北海,以旷远非世人所见之地,以喻玄冥大道。海中之鲲,以喻大道体中,养成大圣之胚胎。喻如大鲲,非北海之大,不能养也。鲲化鹏,正喻“大而化之之谓圣”也。然鲲虽大,乃块然一物耳,谁知其大?必若化而为鹏,乃见其大耳。鹏翼若垂天之云,则比鲲在海中之大,可知矣。 怒而飞者,言鹏之大,不易举也,必奋全体之力,乃可飞腾。以喻圣人,虽具全体,向沉于渊深静密之中,难发其用。必须奋全体道力,乃可舍静而趋动,故若鹏之必怒,而后可飞也。圣人一出,则覆翼群生,故喻鸟翼若垂天之云,此则非鲲可比也。海运,谓海气运动,以喻圣人乘大气运以出世间,非等闲也。将徙,徙者迁也。南冥,犹南明,谓阳明之方,乃人君南面之喻,谓圣人应运出世,则为圣帝明王,即可南面以临莅天下也。 后之《大宗师》即此之圣人,《应帝王》即徙南冥之意也。所谓“言有宗,事有君”者,正此意也。
1.2 《齐谐》者,志怪者也。《谐》之言曰:“鹏之徙于南冥也,水击三千里,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”
庄子意谓,鲲鹏变化之说,大似不经,恐人不信,故引此以作证据,谓我此说,非是漫谈,乃我得之于《齐谐》中也。 问曰:《齐谐》是何等书?曰:乃志怪之书,所记怪异之事者也。故《谐》之有言曰:“鹏之徙于南冥也,水击三千里。”言翼击海水,振荡三千里,则其大可知。扶摇,大风也。以翼抟大风,以飞而上者,一举而九万里之远,则其大益可知已。六月,周六月,即夏之四月,谓盛阳开发,风始大而有力,乃能鼓其翼。息,即风也,意谓天地之风,若人身中之气息。此笔端鼓舞处,以此证之,则言可信也。
1.3 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天之苍苍,其正色耶?其远而无所至极耶?其视下也,亦若是则已矣。
此言大而又大之意也。 野马,泽中阳焰,不实之物。尘埃,日光射隙,以照空中之游尘。生物以息相吹,言世之禽鸟虫物以息相吹,谓气息之微也。 苍苍者,非天之正色,乃太虚寥远,目力不及之地也。意谓鹏鸟之大,可谓大矣。然在太虚寥廓之上,而下视之,一似野马、尘埃而已,眇乎小哉。即扶摇之大风以鼓之,亦若生物之以息相吹、相嘘而已,何有于大哉。故曰:“其视下也,亦若此已矣。”意谓圣人之大虽大,亦落有形,尚有体段。而虚无大道无形,不可以名状,又何有于此哉?此即以圣人之所以逍遥者,以道不以形也。
1.4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舟也无力。覆杯水于坳堂凹处也。之上,则芥为之舟;谓芥子大舟也。置杯焉则胶,胶,粘着也。谓坳堂之上,不过杯水,止可以芥子大舟则浮;若以杯为舟,则胶粘不动矣。水浅而舟大也。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翼也无力。故九万里,则风斯在下矣,谓鹏能一飞九万里者,则是风在下而翼在上,鼓之负之,乃可远举;若风小,则无力,不能举矣。而后乃今培风;背负青天大风在下,大鹏培在风上,使得背负青天,乃不堕落。而莫之夭阏者,夭,中道而折也。阏,壅滞而不行也。言得此大风培送大鹏,一举九万里远,直至南冥,而不中路夭折、壅滞也。而后乃今将图南。言必有此大风,然后方敢远谋图南之举;风小,则不敢轻举也。
此一节,总结上鲲鹏变化图南之意,以暗喻大圣,必深畜厚养,而可致用也。 意谓北海之水不厚,则不能养大鲲;及鲲化为鹏,虽欲远举,非大风培负鼓送,必不能远至南冥。以喻非大道之渊深广大,不能涵养大圣之胚胎;纵养成大体,若不变化,亦不能致大用;纵有大圣之作用,若不乘世道交兴之大运,亦不能应运出兴,以成广大光明之事业。是必深畜厚养,待时而动,方尽大圣之体用。故就在水上风上,以形容其厚积。 然水积本意,说在鲲上,今不说养鱼,则变其文曰“负舟”,乃是文之变化处,使人捉摸不住。若说在鲲上,则板拙不堪矣。意笑世人轻薄浅陋、口耳之学,又无积德深厚,何敢言其功名事业也。
1.5 蜩小寒蝉也。与学鸠学飞之小鸠也。笑之曰:“我决起尽力而飞也。而飞,抢撞也。榆枋,时则不至,而控投也。于地而已矣,奚何也。以之九万里而南为?”适往也。莽苍一望之地也。者,三餐而反,腹犹果实也,谓尚饱也。然适百里者,宿舂粮;适千里者,三月聚粮。之二虫又何知!
此喻小知不及大知。谓世俗小见之人,不知圣人之大,犹二虫之飞,抢榆枋则已极矣,故笑大鹏,要九万里何为哉?此喻世人小知,取足一身口体而已,又何用圣人之大道为哉? 庄子因言,世人小见,不知圣人者,以其志不远大,故所畜不深厚,各随其量而已。故如往一望之地,则不必畜粮,一饭而往返,尚饱。此喻小人,以目前而自足也。适百里者,其志少远,故隔宿舂粮;若往千里,则三月聚粮,以其志渐远,所养渐厚。比二虫者,生长榆枋,本无所知,亦无远举之志,宜乎其笑大鹏之飞也。举世小知之人,盖若此。
1.6 小知不及大知,以上二虫,以喻小知之人。小年不及大年,此以小年大年,又比小知大知也。奚以知其然耶?朝菌粪壤之菌,朝生夕枯。不知晦朔,一月也。蟪蛄夏虫也。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灵神龟也。者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;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此大年也。而彭祖有寿之人。乃今以久寿也。特闻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!
此因二虫之不知大鹏,以喻小知之人,不知圣人之广大,以各尽其量,无怪其然也。如朝菌、蟪蛄,岂知有冥灵、大椿之寿哉?且世人只说彭祖八百岁,古今独有一人,而众人希比其寿。以彭祖较大椿,则又可悲矣。世人小知,如是而已。
1.7 汤之问棘汤之贤相也。也是已:言小知不及大知,即汤之问棘,便是此事也。“穷发不毛之地也。之北,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要显北冥、南冥,都是海,故此著“天池”字。有鱼焉,其广数千里,未有知其修长也。者,其名为鲲。有鸟焉,其名为鹏,背若泰山,翼若垂天之云,抟扶摇羊角旋风也。而上者九万里,绝云气,云在半空,而鹏飞负天,故云“绝云气”。负青天,然后图南,且适南冥也。斥𫛩斥,泽名。𫛩,泽中小鸟也。笑之曰:‘彼且奚适也?我腾跃而上,不过数仞七尺曰仞。而下,翱翔蓬蒿之间,此亦飞之至也,而彼且奚适也?’”此小大之辨也。
前引《齐谐》,以证鲲鹏之事。此复引汤之问棘,以证小知大知之事。言上说“小知不及大知”之说,即汤之曾问于棘者,便是此事。然且即举鲲鹏,不但证其鱼鸟之大,抑且证明小大之辨,故一引而两证之,其事同而意别也。故下文即明小大之不同。
1.8 故夫故夫者,承上义而言也。知效一官,行比用也。一乡,德才也。合一君,而征所信也。一国者,其自视也,亦若此矣。亦若斥𫛩之自足也。而宋荣子犹然笑之。宋荣子,宋之贤人也。笑,谓彼四等人,汲汲然以才智以祈一己之浮名者。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沮,丧气失色也。定乎内外之分,辨乎荣辱之竟,斯已矣。言宋荣子所以笑彼汲汲于浮名者,其自处以能忘名。故举世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非之而不加沮。此但定其内之实德在己,外之毁誉由人,故不以毁誉少动其心,以知荣辱与己无预,如此而已矣。彼其于世,未数数然也。言宋荣子所以能忘毁誉者,但不汲汲以求世上之虚名耳。虽然,犹有未树也。言未有树立也,以但能忘名,未忘我。夫列子御风而行,泠然轻举貌。善也,旬有五日而后返。彼于致福者,未数数然也。此虽免乎行,犹有所待者也。列子虽能忘祸福,未能忘死生,以形骸未脱,故不能与造物游于无穷,故待风而举,亦不过旬五日而即返,非长往也。若夫乘天地之正,正,天地之本也,如“各正性命”之正。而御六气之辨,乘天地,则宇宙在手。六气者,阴、阳、风、雨、晦、明,乃造化之气也。御六气,则造化生乎身,是乘大道而游者也。以游无穷者,彼且恶乎待哉?彼圣人乘大道而游,与造化混而为一,又何有待于外哉?故曰: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。至人、神人、圣人,只是一个圣人,不必作三样看,此说能逍遥之圣人也。以圣人忘形绝待,超然生死,而出于万化之上,广大自在,以道自乐,不为物累,故独得逍遥,非世之小知之人可知也。
庄子立言本意,谓古今世人无一得逍遥者,但被一个血肉之躯、为我所累,故汲汲求功求名,苦了一生,曾无一息之快活;且只执着形骸,此外更无别事,何曾知有大道哉。唯大而化之之圣人,忘我、忘功、忘名,超脱生死,而游大道之乡,故得广大逍遥自在,快乐无穷。此岂世之拘拘小知可能知哉?正若蜩鸠、斥鴳之笑鲲鹏也。主意只是说,圣人境界不同,非小知能知,故撰出鲲鹏变化之事,惊骇世人之耳目,其实皆寓言以惊俗耳。初起且说别事,直到此方拈出本意,以“故曰”一句结了。此乃文章机轴之妙,非大胸襟无此气概,学者必有所养,方乃知其妙耳。 此上乃寓言,下乃指出忘己、忘功、忘名之圣人,以为证据。
1.9 尧让天下于许由,尧以治天下为己功,今让与许由,乃见忘己忘功之实。曰:“日月出矣,而爝火尧自喻爝火,以许由比日月。不息,其于光也,不亦难乎!爝火之光,难比日月。时雨降矣,以比许由。而犹浸灌,浸灌劳力而功小,以自比也。其于泽润也。也,不亦劳乎!此自见其功不足居也。夫子立而天下治,言许由立地之间,天下自治。而我犹尸主也。之,吾自视缺然。言有许由如此之圣人,返隐而不出,而我自愧如此,犹居人君之位,今乃自知缺然也。请致天下。”然尧虽能让天下,则能忘己、忘功,尚未忘让之之名,如宋荣子之笑世也。许由曰:“子治天下,今子治天下。天下既已治也。天下既治则己,又何求人哉?而我犹代子,吾将为名乎?言天下已治,乃尧之功也。今让与我,是我无功而虚受人君之名也。我岂为名之人乎?名者,实之宾也,吾将为宾乎?名自实有,今我无实而有名,是我全无实德而专尚名而处宾。吾岂处宾不务实之人乎?鹪鹩小鸟也。巢于深林,不过一枝;偃鼠饮河,不过满腹。此许由虽能忘名,而未能忘己,如鹪鹩之一枝,偃鼠之满腹,皆取足一己之意,正似列子御风而未能忘形。若姑射神人,则无不忘矣。归,句。此斥尧速归也。休乎,句。此止尧,再不必来也。君,句。此一字冷语,意谓你只见得人君尊大也。予无所用天下为!言我要天下作何用也!庖人虽不治庖,尸祝巫祝之人,不离尊俎。不越尊俎而代之矣。”此二句乃许由掉臂语,谓尧不治天下,如庖人不治庖,只该寻要天下的人,不可寻尸祝。我非其人,岂弃我之所守而往代之耶。
因前文,以“宋荣子”一节,有三等人,以名忘己、忘功、忘名之人。此一节,即以尧让天下,虽能忘功,而未忘让之之名;许由不受天下,虽能忘名,而取自足于己,是未能忘己。必若向下,姑射之神人,乃大而化之之神人,兼忘之大圣,以发明逍遥之实证也。
1.10 肩吾问于连叔曰:“吾闻言于接舆,大而无当,言大无实。往而不返,言只任语去,而不反求果否也。吾惊怖其言,犹河汉而无极也,大有迳庭,二字皆去声,谓过当也。不近人情焉。”肩吾信不及处,信是小知小见也。连叔曰:“其言谓何哉?”问所说何事也。曰:“藐极远也。姑射山名。之山,有神人居焉,肌肤若冰雪,言肢体清莹也。淖约美好也。若处子;谓颜色美好,如室中女也。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;言以风露为食也。乘云气,御飞龙,而游乎四海之外;言已超脱人世,乘云御龙,而遨游于六合之间也。其神凝,定也。使物不疵疠言所至则能福民也。而年谷熟。言所经则和气风雨及时也。吾以是狂诳也。而不信也。”我谓绝无此等人,定是诳语,故不信也。连叔曰:“然,然其不信处。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,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。岂惟不但也。形骸有聋盲哉?夫知亦有之。言肩吾之智,若聋瞽无所知见,故不信此说耳。是其言也,此聋瞽之言。犹时是也。女也。聋盲之言,即是女也。之人也,之德也,此神人之妙用。将磅礴万物,与万物混而为一也。以为一。世蕲乎乱,治也,言此等人与造物同游,无心于出世,则为一世之福,而求乎以治。孰弊弊汲汲劳悴心之貌。焉以天下为事!言此人岂肯汲汲劳心,以治天下为事哉?之人也,言此人。物莫之伤,言已脱形骸,无我与物对,故物莫能伤。即老子言“以其无死地”焉。大浸大水也。稽天稽,至也,言滔天之水。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、流金烁石,言热之极也。土山焦而不热。不溺、不热,乃不能伤处。是言此人。其尘垢犹土苴也。秕糠,乃谷之粗皮,非精实也。将犹陶铸尧舜者也,言此人之德,即土苴、秕糠最粗者,尚能做出尧舜之事业,况其精神乎。孰肯以物为事!言此神人之德如此,谁肯弊弊以物为事。
此一节,释上乘天地、御六气之至人、神人、圣人之德如此,即下所称大宗师者。若此等人迫而应世,必为圣帝明王,无心御世,无为而化,其土苴绪余以为天下国家。决不肯似尧舜,弊弊焉以治天下为事。极言其无为而化世者,必是此等人物也。
1.11宋人资货卖也。章甫而适诸越,宋人以章甫为贵重,故往资之。越人断发文身,无所用之。宋人自以章甫为贵,而不知越人为无用也。此喻尧以天下为贵,特让许由,而不知由无用天下为,大似越人断发文身、以章甫为无用也。尧治天下之民,平海内之政。往见四子即啮缺、披衣、王倪之类。藐姑射之山,汾水尧之都也。之阳,窅然茫然自失之貌。丧其天下焉。
此一节,释上尧让天下与许由,许由不受,意谓由虽不受尧之天下,却不能使尧忘其天下,且不能忘让之名,以由未忘一己故也。今一见神人,则尧顿丧天下,此足见神人御世,无为之大用。一书立言之意,尽在此一语,不但为逍遥之结文而已也。 庄子文章,观者似乎纵横洸洋自恣,而其中属意精密严整之不可当,即《逍遥》一篇,精意入神之如此。逍遥之意已结,所谓寓言、重言,而后文乃卮言也。大似诙谐戏剧之意,以发自己心事。谓人以庄子所言,大而无用,但人不善用,不知无用之用为大用,故假惠子以发之。
1.12 惠子谓庄子曰:“魏王遗馈也。我大瓠之种,惠子魏人,故言魏王。我树之成而实五石。瓠之子有五石之多,言其大如此。以盛水浆,其坚重也。不能自举言一人举不动。也;剖之以为瓢,则瓠落言廓落之大,没处安顿。无所容。非不呺然大貌。大也,吾为其无用而掊之。”言击碎之也。庄子曰:“夫子固拙于用大矣。言惠子不能善用其大也。宋人有善为不龟音均,言寒冻,手背皮皲裂,如龟背之纹也。手之药者,言能治使手不皲裂之药者。世世以洴澼漂洗也。絖旧棉絮也。为事。言因有不裂手之药,故世世以此为业。客闻之,请买其方百金。客闻其方妙,故重价买之。聚族而谋曰:‘我世世为洴澼絖,不过数金;所获之利薄。今一朝而鬻技百金,言虽一旦而得厚利,且不损己。请与之。’不知客所用大也。’客得之,以说去声。吴王。越有难,吴王使之将。使得方之人以为将。冬,与越人水战,大败越人,言吴有此药,故士卒能兵;越无之,故败也。裂地列土以封。而封之。言以此药,致封侯也。能不龟手,一也;或以封,或不免于洴澼絖,则所用之异也。庄子以此喻惠子不善用其无用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虑思其可用处。以为大樽以瓠为度水之樽,如今之渔舟小儿背瓠,可知也。而浮于江湖,此以所用之大也。而忧其瓠落无所容,则夫子犹有蓬之心蓬有心而不通,此嘲惠子一窍不通,正卮言也。也夫。”
此一节,庄子以自创逍遥神人之说,以明无用之大用,盖亦有自寓己意,言世无所知也。惠子乃庄子生平相契之友,故托嘲调以见己意。盖亦言其虽有圣人,必须举世有见知者,而后乃得见用于当世也。言虽戏剧,而心良苦矣。此等文,要得其趣,则不可以正解,别是一种风味,所谓“诗有别趣”也。后诸篇中,似此寓意者多,学者不可不知也。前虽说不善用其大,尚未说无用之用,故下文以大树发之。
1.13 惠子谓庄子曰:“吾有大树,人谓之樗。樗散,无用之木。其大本树大身也。拥肿而不中绳墨,言不材之甚。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。言不可裁取也。立之涂,喻当要路。匠者喻当世执政之人。不顾。喻不为世所采录也。今子之言,大而无用,言虽大而无实用。众所同去言为众人所共弃也。也。”庄子曰:“子独不见狸狌乎?庄子因惠子说大无用,遂将狐狸、野猫之小巧,以比惠子并世用小知者,皆不得其死。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;以比小知之人,卑身谄求以取功利,俟其机会,如狸狌之伏身,以候敖者。东西跳梁,不避高下;以喻(1)世人无知,但知求利,恣肆妄行,不避利害。中于机辟,此机辟,以取狸狌者。死于罔罟。以罔罟罗取狸狌,因不避高下,故堕死于机罔之中,以喻世人之恃知求利名者,亦若此而已。今夫斄牛,南方山中,有此大牛。其大若垂天之云,斄牛虽大,未必如此,乃卮言也。此能为大矣,而不能执鼠。言斄牛之大,纵若垂天之云,能如此大,亦不能执鼠。言其至大,不能就其屑小也。今子有大树,患其无用,言既有此大树,不必患其无用,任他无用。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,此庄子自喻也。然虽大而无用,但你世人亦不必用,但任放之于无用之地,有何不可。广莫之野,此句与“无何有”,皆喻大道之乡也。彷徨游行自得也。乎无为其侧,逍遥乎寝卧其下。言至人无用而任与道游,则行住坐卧,乐有余地,又何患焉。不夭斤斧,大树本已不材,而又树之无人之境,斧斤不伤,以喻圣人无求于世,故不为世所伤害也。物无害者,以无用且不置人前,何害之有哉?无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”
此篇托惠子以嘲庄子之无用,庄子因嘲惠子以小知求名求利之为害,似狸狌之不免死于罔罟。若至人无求于世。固虽无用,足以道自乐,得以终其天年,岂不为全生养道之大用,是则无用又何困苦哉?此虽巵言,足见庄子心事自得之如此。岂世之小知之人能知耶?
(1)“喻”,原作“踰”。
庄子内篇注卷之二
齐物论第二
物论者,乃古今人物众口之辩论也。盖言世无真知大觉之大圣,而诸子各以小知小见为自是,都是自执一己之我见,故各以己得为必是。既一人以己为是,则天下人人皆非,竟无一人之真是者。大者则从儒墨两家相是非,下则诸子众口,各以己是而互相非,则终竟无一人可正齐之者,故物论之难齐了久矣,皆不自明之过也。 今庄子意,若齐物之论,须是大觉真人出世,忘我忘人,以真知真悟,了无人我之分,相忘于大道,如此则物论不必要齐而是非自泯。了无人我是非之相,此齐物之大旨也。篇中立言以忘我为第一,若不执我见、我是,必须了悟自己本有之真宰,脱却肉质之假我,则自然浑融于大道之乡,此乃齐物之功夫。必至大而化之,则物我两忘,如梦蝶之喻,乃齐物之实证也。 篇中以三籁发端者,盖籁者犹言机也。地籁,万籁齐鸣,乃一气之机,殊音众响,而了无是非。人籁,比竹虽是人为,曲屈而无机心,故不必说。若天籁,乃人人说话,本出于天机之妙,但人多了一我见,而以机心为主宰,故不比地籁之风吹,以此故有是非之相排。若是忘机之言,则无可不可,何有彼此之是非哉?此立言之本旨也。老子云:“天地之间,其犹橐龠乎?虚而不屈,动而愈出;多言数穷,不如守中。”此《齐物》分明是其注疏,以此观之则思过半矣。
2.1 南郭子綦子綦乃有道之士,隐居南郭。隐几而坐,端居而坐,忽然忘身,如颜子之心斋,此便是齐物论之第一工夫。仰天而嘘,因忘身而自笑也。嗒焉解体貌,言不见有身也。似丧其耦,此言色身乃真君之耦耳,今忽焉忘身,故言似丧其耦。颜成子游子綦之弟子。立侍乎前,曰:“何居乎?言先生何所安心,乃如此乎?形固可使如槁木,子綦既已忘形,则身同槁木。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形忘而机自息,故心若死灰。子游言:“形与心,固可如槁木、死灰乎。”今之隐几者,非昔之隐几者也?”言昔见隐几,尚有生机;今则如槁木、死灰,比昔大不相侔矣。子綦曰:“偃,子游名。不亦善乎而问之也!言问之甚不善也。今者吾丧我,吾,自指真我;丧我,谓丧忘其血肉之躯也。汝知之乎?”言汝岂知“吾丧我”之意乎。
此齐物,以“丧我”发端,要显世人是非,都是我见。要齐物论,必以亡我为第一义也。故逍遥之圣人,必先忘己,而次忘功、忘名。此其立言之旨也。
2.2 “女闻人籁,乃箫管之吹而有声者。而未闻地籁;即下文长风一鼓,万窍怒号。女闻地籁,而未闻天籁夫!即众人之言论,乃天机之自发。
将要齐物论,而以三籁发端者,要人悟自己言之所出,乃天机所发;果能忘机,无心之言,如风吹窍号,又何是非之有哉?明此三籁之设,则大意可知。
2.3 子游曰:“敢问其方。”问三籁所以。子綦曰:先说地籁。“夫大块天地也。噫爱,去声。气,其名为风。言大风乃天地之噫气,如《逍遥》六月之风为息,此抟弄造化之意。是指风。惟无作,起也。作则万窍怒号。言大风一起,则万窍怒号。而汝也。独不闻之翏翏乎?翏翏,长风初起之声也。山林之畏佳,摇动也。大木百围之窍穴,言深山大木,有百围者,则全身是窍穴。似鼻,此下言穴之状,有似人鼻之两孔者。似口,似人之口横生者。似耳,似人之耳斜垂者。似枅,有方孔之似枅者。似圈,有圆孔之似圈者。似臼,有孔内小外大,似舂臼者。似洼者,有长孔,似有水之洼者。似污者,似浅孔,似水之污者。上言窍之形,下言声。激者,故有声,如水之激石者。謞音孝。者,有似响箭之声而謞者。叱者,如人叱牛之声者。吸者,如人吸气,而声细若收者。叫者,有声似人高叫者。譹音豪。者,有低声若譹者。宎者,如犬之细声而留者。咬者,若犬吠之声者。以上窍之声也。前者前阵风也。唱于,声轻而缓。而随者唱喁,后阵而声重。泠风零风。则小和,风一吹,而众窍有声如和。飘风大风。则大和,厉猛也。风济,止也。则众窍为虚。谓众窍之声,因风鼓发;大风一止,则众窍寂然。言声本无也。而汝也。独不见之调调、之刁刁乎?”调调、刁刁,乃草木摇动之余也。意谓风虽止,而草木尚摇动而不止,此暗喻世人是非之言论,而唱者已亡,而人人以绪论各执为是非者。
此长风众窍,只是个譬喻,谓从大道、顺造物,而散于众人,如长风之鼓万窍,人各禀形器之不同。故知见之不一,而各发论之不齐,如众窍受风之大小、浅深,故声有高低、大小、长短之不一。此众论之所一定之不齐也。故古之人唱于前者小,而和于后者必盛大,各随所唱而和之,犹人各禀师承之不一也。前已唱者已死,而后之和者犹追论之不已,若风止而草木犹然摇动之不已也。然天风一气,本乎自然,元无机心存于其间,则为无心之言,圣人之所说者是也。争奈众人各执己见,言出于机心,不是无心,故有是非。故下文云:“夫言非吹也”,以明物论之不齐,全出于机心、我见,而不自明白之过。此立言之枢纽也。知此,可观《齐物》矣。
2.3 子游曰:“地籁,则众窍是已;人籁;则比竹是已言已知地籁,则是比竹无疑,故不必更说。敢问天籁。”子綦曰:“夫吹万不同,而使其自已也。言天籁者,乃人人发言之天机也。吹万不同者,意谓大道本无形声,托造物一气,散而为万灵,人各得之而为真宰者,如长风一气而吹万窍也。以人各以所禀形器之不一,故各各知见之不同。亦如众窍之声不一,故曰“吹万不同”。使其自已者,谓人人迷其真宰之一体,但认血肉之躯为己身,以一偏之见为己是,故曰“使其自已”,谓从自己而发也,此物论不齐之病根也。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耶?”此一言直指齐物之工夫,直造忘言之境也。咸者,皆也。取,犹言看取,乃返观内照之意也。怒者,鼓其发言之气,乘气而后方有言也。谁者,要看此言毕竟从谁而发也。但知言从己发,而不知有真宰主之。若不悟真宰,则其言皆是我见,非载道之言,由此是非之生,终竟而不悟也。要人识取真宰也。
齐物之意,最先以忘我为本指,今方说天籁,即要人返观言语音声之所自发,毕竟是谁为主宰。若悟此真宰,则外离人我,言本无言,有何是非坚执之有哉?此齐物论之下手工夫,直捷示人处,只在“自取,怒者其谁”一语,此便是禅门参究之工夫,必如此看破,方得此老之真实学问处,殆不可以文字解之,则全不得其指归矣。 下文“大知闲闲”,将此众窍音声作譬喻,文虽不伦,而意实然也。
2.4 大知闲闲,小知间间;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大知,谓仁义纲常为知者。闲乃阑槛,所以防物不逾越者也。小知间间,谓法度准绳斤斤一毫不假借者,与夫工商计利之人,皆此类也。大言炎炎,谓纲常之说,气焰熏人,使不敢犯也。詹詹,谓分别利害,精密不漏也。此天地间人所有之知,唯此两等而已。此皆小知,乃世俗之知耳。故所言者非是天然,特出于机耳。故次明之。其寐也魂交,其觉也形开。此寐觉开合,盖言其机也。谓寐时其魂交合,其机闭而不发;觉时形开,其机发于见闻知觉,故与境相接。与接为抅,日以心斗。接,谓心与境接。心境内外交抅,发生种种好恶取舍,不能暂止,则境与心交相斗抅,无一念之停也。缦者,此下形容心境交抅之心机也。缦,谓软缓,乃柔奸之人也。窖者,窖,谓如掘地为阱以限人,乃阴险之人也。密者。密,谓心机绵密,不易露也。小恐惴惴,惴惴,恐惧貌。谓假作小心,状有所畏,乃小人也。大恐缦缦。缦缦,谓宽松之状,乃大奸之人。纵有大恐,而佯为不采,示不惧也。其发若机栝,其司是非之谓也;机,乃弩之发。栝,乃箭之栝。谓拿定伤人之机栝。其司是非,乃主刁讼之人也。其留如诅盟,其守胜之谓也;诅盟,心藏其事,不肯吐露,如有咒誓者,乃执己是,不肯输与人也,故曰“守胜”。其杀若秋冬,以目其日消也;此小知之人,日与心斗,而机心如此之不同,总之自伐真性,天理日消,如秋冬之杀气,绝无生机可望也。其溺之所为之,不可使复之也;言此等机心之人,沉溺于所为以为是,不可使复其真性也。其厌也如缄,以言其老洫也;厌,即厌足饱满之意。言此等人机心厌满于中,至老愈深,所谓老奸之人也。近死之心,莫使复阳也。言一生用心如此,至死不能使复其本明也。
此一节形容举世古今之人,未明大道,未得无心,故矜其小知以为是。故其所言,若仁义,若是非,凡所出言皆机心所发,人人执之,至死而不悟。言其人之形器,虽似众窍之不一,其音声亦似众响之不同,但彼地籁无心,而人言有心,故后文云“言非吹也”,因此各封己见,故有是非。物论之不齐者,此也。所谓“天地之间,其犹橐籥乎”中峰云:“三界尘劳如海阔,无古无今闹聒聒。”谓是故也。此下形容其情状。
2.6 喜怒哀乐,虑思虑也。叹嗟叹也。变变态不常也。热,忧疑不动也。姚灾祥也。佚纵散也。启开心也。态;装模样,作态度也。乐出虚,言其人虽不同,其情状虽不一,其实自亦不知其所发,如乐之出于虚,即老子云“虚而不屈,动而愈出”之意也。蒸成菌。言此等情状,皆非清净心中所出,乃发于秽浊之气,如菌之生于粪壤,故其言之不足采也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言其此等之人秽浊心机。寐形诸梦,觉接其境,日夜与心为斗,相代而不已。其实不自知其萌动处,不知谁为之主也。已乎,已乎!犹言且住且住,我知之矣。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!前云“怒者其谁耶”,今言人之机心所发,不知所萌,今要人人识取自己主人公,故云“旦暮得此,所由以生”,将一“此”字暗点出个真宰,乃有生之主。旦暮者,即死生昼夜之道也。得此以生,要人悟此耳。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。彼,即上“此”字,指真宰也。谓非彼真宰,则不能有我之形;若非我之假形,而彼真宰亦无所托。取是亦近矣,前云“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”,今云“取是”,“是”即上“此”“彼”二字,意指真宰也。谓人能识取此真宰,亦近道矣。而不知其所为使。谓真宰乃天机之主,其体自然,而不知其所为使之者。若有真宰,到此方拈出“真宰”二字,要人悟此,则为真知矣。而特但也。不得其朕。朕,兆也。言真宰在人身中,本来无形,故求之而不得其朕兆也。可行言日用云为,无非真宰为之用。已信,言信有真实之体可信。而不见其形,但求之而不见其形容耳,此即老子云“杳杳冥冥,其中有精,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”之意。有情实也。而无形谓有真实之体,但无形状耳。
前云知之不同,此一节言各人情状之不一。而人但任私情之所发,而不知有天真之性为之主宰,因迷此真宰,故任情逐物而不知返本。故人之可哀者,此耳。前云“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”,到此却发露出真宰,要人悟此,则有真知,乃不堕是非窠臼耳。 上言真宰,虽是无形,今为有形之主。若要悟得,须将此形骸,件件看破,超脱有形,乃见无形之妙。故下文发之。
2.7 百骸、骸,骨也。人有三百六十骨节,总而言之曰百骸。九窍、耳目口鼻有七,通前后有九。六藏,藏者,心藏神,肝藏魂,脾藏意,肺藏魄,肾藏志,通命门为六。举一身之形,尽此数件而已。赅而存焉,吾谁与为亲?赅,犹该也。言该尽一身,若俱存之而为我,不知此中那一件,是我最亲者。若以一件为亲,则余者皆不属我矣;若件件都亲,则有多我,毕竟其中谁为我者?此即佛说小乘,析色明空观法;又即《圆觉经》云“四大各离,今者妄身,当在何处”。此破我执之第一观也。汝皆悦之乎,其有私焉?言汝身中件件皆悦,则有私焉者,则有多我矣。如是皆有为臣妾乎?言如是件件皆我,若无真君主之者,此特臣妾,但供使令耳,非其主也。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。若件件但供使令若臣妾者,然臣妾不能相治,谁为管摄耶?其递相为君臣乎?若递相为君臣,则无一定之主矣。其有真君存焉!若件件无主,乃假我耳,其必有真君存焉。既有真君在我,而人何不自求之耶?如求得其情与不得,无益损乎其真。言此真君,本来不属形骸,天然具足。人若求之,而得其实体,在真君亦无有增益;即求之而不得,而真君亦无所损。即所谓不增不减,迷之不减,悟之不增,乃本然之性真者。此语甚正,有似内教之说。但彼认有个真宰,即佛所说识神是也。
庄子心胸广大,故其为文,真似长风鼓窍,不知所自。立言之间,举意构思,即包括始终。但言不顿彰,且又笔端鼓舞,故观者茫然,不知其脉络耳。如此篇初说天籁,即云“吹万不同,而使其自己也,咸其自取、怒者其谁耶”,则已立定脚跟,要人自看,识取真宰。只是一言难尽,故前面“大知闲闲”已来,皆是发挥“吹万不同”;只到“旦暮得此”已下,方解说“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”,方拈出个真宰示人。今此一节,乃说破形骸是假我,要人撇脱形骸,方见真宰,即是篇首“丧我”之实也。 向下只说世人迷真逐妄,乃可哀之大者,盖悲悯之意也。
2.8 一受其成形,言真君本来无形,自一受躯壳以成形。不亡以待尽。则不暂亡,只待此形随化而尽。与物相刃相靡,其行尽如驰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言真君为我有形之主,而不知所养,使之与接为抅,日与心斗,以为血肉之躯。故被外物相伤,如刃之披靡,往而不返,可不悲乎?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,言驰于物欲,终身役役劳苦,而竟不见其成功,不知竟为何事。苶然疲貌。疲役而不知其所归,可不哀耶!言为名利劳形,终身役役,以至苶然疲弊,而竟莫知所归宿。人生之迷如此,可不哀耶?人谓之不死,奚益!世人如此昏迷之至,其形虽存,人谓不死,有何益哉?其形化,其心与之然,可不谓大哀乎?言其妄情驰逐而不休,而形骸与之俱化,而心亦与之俱溺而不悟,如此可不谓之大哀乎?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无知貌。乎?言人生固如此之无知乎?其我独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言唯我独芒然无知耶,而世人亦有不芒者乎?此庄子鼓舞激切之语也。
此一节,言真君一迷于形骸之中,而为物欲之所伤,火驰不返,劳役而不知止,终身不悟,可不谓之大哀者耶?由其迷之也深,颠倒于是非而不觉也,故下文方露出“是非”二字。
2.9 夫随其成心现成本有之真心也。而师之,谁独且无师乎?言人人具有此心,人皆可自求而师之也。奚必知代,而心自取者有之?此句谓何必圣人有之?盖知代者,乃圣人知形骸为假借,故忘形而自取于心者也。愚者与有焉!虽愚者亦与有焉。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言人未悟本有之真心,而便自立是非之说。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。言其实未至以为至,以此是非者,是自欺也。是以无有为有。所谓未得为得,强不知以为知也。无有为有,言此自欺之人。虽有神禹,且不能知,言神禹虽圣,其知虽广,亦直知其所至之处。若此等人,以无为有,又何能知之?吾独且奈何哉!神禹且不能知,吾独且奈何哉!甚言此辈难与言大道也。
此一节,言是非之端,起于自欺之人,强不知以为知,且执己见为必是,故一切皆非。盖未悟本有之真知,而执妄知为是,此等之人,虽圣人亦无奈之何哉。可惜现成真心,昧之而不悟,惜之甚矣。由不悟真心,故执己见为是,则以人为非,此是非之病根也。 下文方发明齐物论之主意。
2.10 夫言非吹也,前但敷演世人不悟真宰,但执我见,以未随其本有之真心,但执妄见,所以各各知见不同。到此方入物论,谓世人之言,乃机心所发,非若风之吹窍也。言者有言,故所言者,非任真宰,乃有机心之言。其所言者,特未定也。以任一己偏见之言,故其所言者,特未定其果是果非也。其有言耶?其未尝有言耶?此要人返观,本来有此言耶?未尝有此言耶?即此一语,便令人自知,而齐物论之功夫,略示于此矣。其以为异于鷇音,鷇音者,乃鸟在壳,啐啐之声将出,谓是天机之音,全出无心。而人之有心之言,与鷇音不同,要人自看取。亦有辩乎?其无辩乎?辩,谓彼此争辩也。谓人返看语言如鷇音时,此则有辩论乎?无辩论乎?要人发言当下,自返观也。
此一节,将明物论之不齐,先指出言语音声,本无是非,若任天机所发,则了无是非之辩。然绝言处,乃齐物之旨,已揭示于此,欲人就此做工夫,看破天机,则是非自泯矣。 从“夫言非吹也”起,直至后文”成亏“章末“此之谓以明”止,为一大章,计七百四十余言,节节生意,最难一贯,必细心深观,乃悟其妙。 向下方的指出是非之人乃迷真执妄之流也。
2.11 道恶乎隐,隐,谓晦而不明也。而有真伪?谓大道本无真伪。先设问:道为何不明,而有真伪耶?言恶乎隐,而有是非?谓真人之言,本无是非。设问:为何真言隐,而有是非耶?道恶乎往,而不存?言道若无真伪,则了无取舍,何往而不存耶?言恶乎存,而不可?若言出于自然,一任天机,则有何所说而不可?但为道隐,而言亦伪;言伪,而是非因之而生也。道隐于小成,言道本不隐,但隐于小知之人。所成者小,故大道不彰耳。言隐于荣华。荣华,谓虚华不实之言也。以言不载道,故但涉浮华,故至言隐矣。故有儒、墨之是非,到此方指出是非之人,盖端为儒、墨而发。以儒厚葬,墨子薄亲,故互相是非。当时庄子与孟子同时,以孟子辟杨、墨,曰:“予岂好辩哉?”故有是非之辩,故以儒、墨并之。以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。言儒以厚葬为是,乃墨子之所非者,故曰“是其所非”;墨以薄亲为是,而儒非之,故曰“非其所是”。欲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,则莫若以明。言儒、墨二家互相是非,皆未明大道,但各执我见耳,未必为真是也。苟欲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,莫若明乎大道,则了无是非之辩矣。
此一节,方指出是非之端,起自儒、墨。当时虽有处士横议,而儒、墨为先唱。意谓杨、墨固失仁义矣,而儒亦未明大道也,故两家皆无一定之真是,故以此为发论之张本。盖言辩是非,滥觞于儒、墨,旁及诸子,后单结指于惠子,皆不明之人,乃丧道者也。 下先明本无是非,而人不自知,故妄执己见,起是非耳。
2.12 物无非彼,言若天地间一人执我,则尽天下之人皆彼也,故曰“物无非彼”。物无非是。言若一人执己为是,则人人皆执己为是,则天下无不是矣,故曰“物无非是”。自彼则不见,言若但见彼之非,则不见自己之非矣。自知则知之。言若自知其非,则知天下无不是矣,故曰“自知则知之”。故曰:彼出于是,言彼之非,盖出于我之是。是亦因彼。言我之是,亦因彼之非。由人不自知故,但执己是,所以不能泯是非也。
此一节,言人苦于不自知,故以己是为必当。若彼此互相易地而观,则物我两忘,是非自泯,乃见本来无是非也。 下文发明是非本无,特因对待而有。
2.13 彼彼非。是,我是。方生之说也。方,谓比方,对待之意也。言是非本无,盖因人我对待而有也。虽然,下一转,以明对待无有了期。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言对待是非,比之生死一般,生而死,死而生,生死循环,无有了期。若将“死”字作“灭”字看,亦妙。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;是者为可,不是为不可,以此终无两可之时。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言此是因彼非,彼是因此非,皆不自知自明之过也。是以圣人不由,而照之于天,亦因是也。言圣人不由世人之是非,而独照明于天然之大道,故是为真是,故曰“亦因是也”。此言圣人之因是,乃照破之真是;不似世人,以固执我见为是,而妄以人为非也。此即老子之“人法天”。
此一节,言世人之是非,乃迷执之妄见,故彼此是非而不休。唯圣人不随众人之见,乃真知独照于天然大道,了然明见其真是,故曰“亦因是也”。此是则与众天渊,故以“亦”字拣之。前云,与其儒墨互相是非,莫若以明,明即照破之义,故此以圣人照之于天,以实“以明”之“明”。此为齐物之工夫,谓照破即无对待。 故下文发挥绝待之意,而结归于“莫若以明”。
2.14 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此承上圣人照破工夫,则悟我之是,即彼之非;彼之非,亦即我之是。如此互观,则何是非之有?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如此互观,则是非两忘。果且有彼彼非。是我是。乎哉?果且无彼是乎哉?若是非两合于大道,果然有是非乎哉,果然无是非乎哉?彼是莫得其偶,谓之道枢。言是非两忘,则坦然一际,绝诸对待,如此则彼是莫得其偶。偶,对待也。绝待,即道妙之枢纽也。枢始得其环中,以应无穷。环则不方,中虚则活而能应,以譬道之虚无。若得此虚无道枢,则应变无穷。是亦一无穷,非亦一无穷也。言是非泯同于大道,则是亦是道,非亦是道,如庄子诽薄尧舜,此一于大道也。故曰:莫若以明。前云,与其儒墨之是非,莫若以明。说到圣人照破,则泯绝是非,而与道游,则无往而非大道之所在。故此结之,故曰“莫若以明”。
此一节,言圣人照破,则了无是非,自然合乎大道,应变无穷;而其妙处,皆由一“以明”耳。此欲人悟明,乃为真是也,则物论不待齐而自齐矣。此即老子之“天法道”。 下以指、马,喻本无是非之意。
2.15 以指喻指之非指,以我之触指,喻彼之中指,为非我之触指。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不若以彼中指,倒喻我之触指,又非彼之中指矣。以马喻马之非马,马,双陆之戏马也。马有黑白之分,虽有黑白,皆马也。若以彼黑马,喻我之白马,非彼之黑马。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。不若以彼黑马,倒喻我之白马,又非彼之黑马矣。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。若以此易地而观,指、马无二,则是非自无。由圣人照破,大而观之,不但人我一己之是非自绝,则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,斯则天地一指,万物一马耳,又何有彼此、是非之辩哉?此盖从“莫若以明”一语,发出“圣人不由,而照于天”,释“以明”之意。故此结归照破工夫,真能泯是非,万物齐一,欲人于此着眼也。
此一节,发挥圣人照破,则泯绝是非,天地万物,化而为一。 下文释为一之所以。
2.16 可乎可,谓人以为可,则我亦因而可之。不可乎不可。人不可,则我亦因而不可之。道行之而成,谓任道而行,无有不合于道者。成,现现成成,不必分别也。物谓之而然。然者,自是也。谓人谓之而然者。恶乎然?谓所以然者,何耶?然于然。谓然于自己心中之为然耳。恶乎不然?言人因何而不然耶?不然于不然。谓人所以不然者,但彼心中自以为不然耳。物固有所然,言物物实有一定之然。譬如药之参喙,用参则喙不然;且用喙时,用参则不然矣。此则物物皆有一定之实然也。物固有所可;物有在此不可,而在彼亦有可用者。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由此观之,则天下物,无有不然,亦无有不可者。故为是举莚屋梁也。与楹,屋柱也。厉音赖,癫病之恶人也。与西施,美妇人也。恢大也。诡诈也。谲诡也。怪,怪异也。道通为一。言莛、楹之长短,厉、施之美恶,恢、诡、谲、怪之变状,以人情视之,其实不得其一样,难其无是非。若以道眼观之,则了无长短、美恶之相,一际平等。此言非悟大道,决不能齐天下之物论也。其分也,成也;如截大木以为器,在木则为分,在器则为成,故其分即成也。其成也,毁也。然器虽成,于木则毁,如此岂可执一定为成毁哉?凡物无成与毁,复通为一。若就一边而观,似有成毁;若通而观之,则无成无毁,故复通为一。以此而观万物,又何是非之有?
此释上天地一指、万物一马之意,必以道眼观之,自然绝是非之相。是非绝,则道通为一矣。 下文方指归于道。
2.17 唯达者达道之人。知通为一,为是不用,而寓诸庸。唯达道之人,知万物本通为一,故不执己是,故曰“不用”。既不用己是,但寓诸众人之情。庸,众也,谓随众人之见也。庸也者,用也;解庸者,用也。谓用众人之好恶为好恶也。用也者,通也;由其能用,故能通众人之志也。通也者,得也。言能通达于道者,无往而不自得;苟自得,则无是非之执矣。适得而几矣。言达道之人能适于得,则几近于道矣。因是已,言达者通达于一,虽万变而不失其道,此则无往而不是。如此因是,乃真是也。已而不知其然,谓之道。谓至无往而不达,则了无是非,顺物忘怀,则不知其所以然,谓之道。此老子“道法自然”。
此一节,要忘是非,必须达道之圣人,知万物一体,故无是无非,无适而不可,顺乎自然,此谓之道。上面说了许多,展演铺舒,直到此方指归一“道”字。“因是己”之“己”字,乃极尽之处,言圣人极尽,只是合乎自然之道,如此而已。合乎道,则自然归一。 后文言愚人勉强要一,故卒莫能一也。
2.18 劳神明为一,而不知其同也,谓未达大道,强勉以己见要为一,而不知其本来大同也。谓之朝三。何谓朝三?谓执己见为必是,要一众人之见,即如狙之喻也。曰:“狙公养猿之人。赋芧,输芧粒以食猿也。曰:‘朝三而暮四。’众狙皆怒。言众狙执定,朝应多,而夕应少。曰:‘然则朝四而暮三。’众狙皆悦。”狙公以本数颠倒之。名实未亏,而喜怒为用,亦因是也。三四之名同,而实数亦同,但狙之所执己见,以朝四为必是,故不核其实,而但喜其名耳。此皆不能忘是非者,如夷齐之类是也。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钧,天钧,谓天然均等,绝无是非之地也。前云“照之以天”,故此结云“休止乎天均”。是之谓两行。两行者,谓是者可行,而非者亦可行,但以道均调,则是非无不可者。
此一节,言工夫未到自然之地,强勉要一其是非,而不悟玄同之妙者,似此之人,但能因是,不能忘非。正如夷、齐、介子之流,其行虽高,不无愤世嫉俗之心;又如儒、墨,各执一端为是,乃但能可其可,不能可其不可。虽然离是非,卒不能一是非。即其所操,未尝不是,元非道外,只以各执己见为是,乃成颠倒。故如狙公之七数,名实一般,而喜怒为用各别,此特劳神明为一者,而不知其大同者也。须是圣人,和同是非,休乎天均,两忘而俱行之,故能和光同尘,混融而不辩,则无可不可矣。 下文意谓,古之人知到本来无物、玄同之境,故本无是非,自后渐渐不济矣。
2.19 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上言不知道者,劳神明强一,而竟莫能一;故此言古之真人,有真知之至处。至者,本来无物之地也。故下征释。恶乎至?问何以为至?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,尽矣,不可以复加矣;本来无物已前,乃道之极处,无以知也。其次以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;其次虽适有形,犹知识未凿,似浑沌初分,人心纯朴,然尚未有人我之封。封,犹彼此界限也。其次以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其次虽有彼此界限,其风尚朴素,而未有是非之心,去道不远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;自是非一彰,而大道丧矣。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。爱,私爱于一己也。成,前云“一受其成形”,自迷真性,成此形骸,固执为我,故大道亏损多矣。果且有成与亏乎哉?果且无成与亏乎哉?苟以大道而观,果且有成亏乎?无成亏乎?若真见得本无成亏,则是非自泯矣。
此一节言,由迷大道,则成我形,我成而道亏矣。前云“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尽”,直说到此处,方透出一个“爱”字,为我执之本。以成其一己之我,则所成者小,而大道隐矣,申明前云“道隐于小成”之意也。 后文意由所成者小,故举世之人,终身役役,而不见其成功,故以三子发之。
2.20 有成与亏,故“故”字,《副墨》作“昔”字。昭氏之鼓琴也;由上云“爱成而道亏”,又要显本无成亏,故引三子发之。昭文善鼓琴,是成一家之业;后其子不能鼓琴,是亏损了家声也。无成与亏,昭氏之不鼓琴也。意谓当初不勇成鼓琴之名,则其子亦未有亏损家声之说。昭文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也,又引师旷作证。言师旷最聪明之人,却使眼盲不见,枝策而行,此便是有成亏处。惠子之据梧也,惠子与庄子同时为友,而惠子有口才,善辩论。庄子意谓,惠子辩论虽成,而大道已亏,故以二子成亏比之。以善辩而不明道,即如师旷聪明而眼盲,即其子亦不能世其辩论之业,故如昭文之鼓琴。三子之知,几乎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言从事以终其身也。唯其好之也,以异于彼;言三子之笃好,将以异乎人也。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彼。言他人又有好三人之知者,而三子自以为至,又欲以己之能,将明示之于彼,谓教他人也。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坚白之昧终。此句意,独指惠子本未明道,而强自以为明,而又明之于他人,故无大成,竟以坚白昧之,以终其身。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,上句惠子之成亏,此言昭文之成亏。终身无成。言惠子以坚白之昧终,此终身无成也;昭文之子学父之琴,亦终身无成。若惠子之不辩,昭文之不鼓琴,又何成亏之有哉?言其道之所以亏者,正以成者小耳。若是而可谓成乎?虽我亦成也。言若惠子之可谓成者,庄子言如此,则我之不成,可谓之成也。若是而不可谓成乎?物与我无成也。若是而不可谓成,则人与我皆未是成者也。是故滑疑之耀,圣人之所图也。滑疑之耀者,乃韬晦和光,即老子昏昏闷闷之意,谓和光同尘、不炫已见之意,言光而不耀,乃圣人所图也。为是不用而寓诸庸,此之谓以明。言圣人不以知见夸示于人,亦不以已见为必是,故不用其是,而但寓于庸众之中。前所谓“以明”者,乃是大成者此也。
此一节,结文,来意甚远。从“夫言非吹也”起,而下及“道恶乎隐,而有真伪”,以“道隐于小成,言隐于荣华”,乃至欲“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”,“莫若以明”,论起一层。以至“枢始得其环中”,则结之曰“莫若以明”,为第二层。次从指、马喻论起,以明“道通为一”,引出“唯达者知通为一”,“为是不用而寓诸庸”,乃点出一“道”字,以作活眼。次借狙公名实未亏,从一“亏”上发挥“道之所以亏,由爱之所以成”。以此“爱之所以成”一句,又远结前立义中“一受其成形”及“随其成心而师之”两“成”字之意,谓若受其形,即爱之所以成,故道有所亏,此有成有亏也。若随其成心而师之,则本无成亏。因有成形,故有辩论,是非之彰,盖由此耳。是以成形、成心二意作骨子也。 此道隐小成,言隐荣华,有自来矣,皆未悟明大道之过也。故先揭示之曰“莫若以明”;次又论道枢,则又云“故曰莫若以明”。今论到底,结归成亏,指出惠子是第一不明之人,故持坚白之辩,昧了一生。故末后指出,滑疑之耀之圣人,乃不自是之人,故缴归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之达者,乃结之曰“此之谓莫若以明”。其文发自“夫言非吹也”起,至此约七百余言,方一大结。其文与意,若草裹蛇,但见其动荡游衍,莫睹其形迹,非具正眼者,未易窥也。 至若三子之成亏,其昭文乃业之有成亏者,师旷乃形之有成亏者,惠子则道之有成亏者。总结“道隐于小成,言隐于荣华”,而末结归于圣人。此圣人,即结前云“唯达者知通为一”、“为是不用而寓诸庸”之义。如此深观,乃见此老之文章波澜血脉之不可捉摸处。 “此之谓以明”,已结了前“夫言非吹也”以来一章之意,到此又从滑疑之圣人上,生起立意,发论圣人无是无非,至下文“无适焉,因是已”,二百三十余言为一章。
2.21 今且有言谓世之立言以辩论者。于此,不知其与是类乎?是,指上滑疑之圣人,乃无是无非者。谓今且有人,立言为辩者,不知与此圣人,是相类乎?其与是不类乎?谓与此圣人,为不类乎?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,则与彼无以异矣。谓今言辩之人,不必说与圣人类与不类。但以己见,参合圣人之心,妙契玄同,则本无圣凡之别,故与彼圣人无以异,了无是非矣。“彼”字,即上“是”字,指圣人也。
此一节,结上圣人欲人自悟,而忘其己是也。下“虽然”一转,乃庄子特论本无是非之大同,乃发明大道之原也,便是他真知谛见处。
2.22 虽然,请尝言之。言本无是非。虽然如此,尚未透彻,故请尝试一论之。有始也者,即老子“无名,天地之始”。有未始有始也者,此言有始亦无,谓无始也。即老子云“同谓之玄”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此未始有亦无,即老子云“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”。此乃单言无形大道之原也。有有也者,有,即天地人物,老子“有名,万物之母”也。有无也者,因天地之有,乃推“无名,天地之始”。此盖就有形,以推道本无形也。有未始有无也者,此言天地万物有形,出于无形,而大道体中,有无不立,故云“未始有”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。上言有无俱无,此言倶无亦无,迥绝称谓,方是大道之玄同之域,故以此称为虚无妙道。俄而有无矣,言大道体中,了无名相,一法不立,故强称虚无大道。忽然生起有无,而不知谁使之也。前云“若有真宰,而不知有所为使”,直论到此,方回头照顾,暗点于此。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言大道体中,有无不立,即今之有无,谁使之为有无耶?所谓“若有真宰,而求不得其朕”,今果返观至此,有无尚无,安有是非之辩哉?今我则已有谓矣,言有无既无,了绝名相,何有言论之辩耶?然我既已于无言之中,而有言说矣,但我言本无言。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?其果无谓乎?言我今既已有言,但言其无言耳,如前所谓鷇音是也,原出于天机,了无是非之相。世人但观我无言之言,其果有言说乎?果无言说乎?但悟此无言之言,则是非自泯矣。
已前释“言非吹也”,盖有机心之言也。今庄子既说到忘言玄同之处,意谓我今虽已有言,乃从真宰而发,是无言之言。若会我无言之言,则忘言而归一致矣。 下文重释忘言归一,大小玄同,了无是非。如此,乃真是也。
2.23 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,而泰山为小;莫寿于殇子,襁褓中子。而彭祖为夭。此二句极难理会。以上文已论归大道之原,今将以大道而一是非。意谓若以有形而观有形,则大小、寿夭一定而不可易者。今若以大道而观有形,则秋毫虽小,而体合太虚;而泰山有形,只太虚中拳石耳。故秋毫莫大,而泰山为小也。殇子虽夭,而与无始同原;而彭祖乃无始中一物耳。故莫寿于殇子,而彭祖为夭也。若如此以道而观,则小者不小,而大者不大;夭者不夭,而寿者非寿矣。如此则天地同根,万物一体,何是非之有哉?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以道观之,万物一体,则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。既已为一矣,且得有言乎?既以为一,物我两忘,更复何言?既已谓之一矣,且得无言乎?既已称谓为一,则言恶乎存而不可哉?一与言为二,谓无形之一,今称谓之为一,则是两一成二矣。二与一为三,今又以言说彼两一,则相待而为三矣。自此以往,巧历不能得,而况其凡乎!自以言相待而为三,则相待无穷,纵有巧于历数者,不得终穷矣,况其凡乎?故自无适有,以至于三,而况自有适有乎!言自无才适有,则已成三;而况自有适有,则无极矣。无适焉,因是已!无适者,谓安心于未始有已前,则湛然常一而不迁矣。前云“众人因是,而有是非;圣人不由,而照之于天,亦因是也”,故一往论到未始有物已前,天地万物混而为一,故不离于道,如此为真是。所言圣人因是者,乃无适为是,此正照之于天也。此文之照应处。
此一节,明妙契玄同,天地同根,万物一体。安心于大道,不起分别,则了无是非,此乃真是。故结之曰“无适焉,因是已”。 下文又重提起一“是”字,乃是非之根原。
2.24 夫道未始有封,本无形相、人我界限。言未始有常,常者,执定不化之意,乃是非之言也。任道而言,则无可不可,了无一定是非之相。为是而有畛也。只因执了一个“是”字,故有是非分别之辩。请言其畛:有左,有右;有伦,有义;有分,有辩;有竞,有争。此之谓八德。意谓从无适有,则有无二字,已成对待矣。既有之后,则有左右之序;有左右,则有伦义;有伦义,则有分辩,则有争竞。此相因而有,乃执定而不可化者。盖从一“是”字为病根,只如以左为是,而右则决不可易。世俗之情,以此分辩为能,故谓之八德。此德,乃能义。
前一往从迷至悟,说到大道根底,“因是已”一句,已结绝了。至此又提起,大道本无是非,不知这些分辩执著,从何而有。只要提出一个“是”字为病根,要使人识得破。
2.25 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;道包天地,与太虚同体,本无封畛。只为众人迷大道,而执已见为是,故是非之辩,由之而起。圣人心与道合,即六合之外,未尝不知,但存之而不论。以非耳目之所及,恐生是非,故不论耳。六合之内,圣人论而不议;六合之内,圣人未尝不周知万物,但只论其大纲,如天经地义,以立君臣、父子之序,而不议其所以之详。《春秋》经世先王之志,圣人议而不辩。《春秋》乃为经世君臣、父子之大经大法,圣人但议其名分品节之详,而不辩其是非之曲折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夫道一而已,本来不分,但在天地有形之内,而人伦之序,不得不分。人物虽分,而道未尝分,所谓“性一而已矣”。辩也者,有不辩也。虽天地间有众口之辩,其实有不可辩者,乃忘言之大道存焉。曰:“何也?”谓何以有不辩、不分之义耶?“圣人怀之,圣人与道为一,明知万化之多,而未尝分;明知众口之辩,而道非言之可及。故葆光敛耀,怀之于心,而不示于人。众人辩之以相示也。众人其实未达大道之原,而强不知以为知,且执以已见为必是,而以哓哓之辩,夸示于人,故大道隐矣。故曰:辩也者,有不见也。”故曰者,引古语也。老子云:“善者不辩,辩者不善。”
此一节,释滑疑之圣人,与道为一,以至无适焉、因是已。意谓圣人心同太虚,即六合内外之事,未尝不知,但怀之而不辩,以显好辩者,其实未明大道也。 下文重释不言不辩之义。
2.26 夫大道不称,道本无名,故不可以称。大辩不言,不言之辩,是非了然。大仁不仁,不是有心要仁。大廉不嗛,嗛,满也。不以廉自满。大勇不忮。忮,害也。大勇,乃自全道力,非害于人也。道昭而不道,谓大道昭昭,言则非道。言辩而不及,道本绝言,纵有言辩,亦不能及。仁常而不成,仁若常持有心,则有私爱,故不能大成万物。廉清而不信,信,实也。谓矫矫以自清立名,则无实德矣。勇忮而不成。勇若有害人之意,则为血气,而不成道义之勇矣。五者圆而几向方矣。五者名虽可行于世,以皆出有心,卒莫能行,故几向方矣。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以上五者几方而不能行者,以恃小知自私之过,其实未知大道之原也。由是而知,圣人止其所不知之地,乃以为至也。此结前“古之人其知有所至”以来一章之义。孰知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之谓天府。言所不知之地,乃大道之原也,此中本无辩论言说。若有人知此不言之辩、不道之道,正若枢之环中,以应无穷。故能知此者,谓之天府。注焉而不满,大道体虚,大海不足以比其量,故大地之水,注之而不满。酌之而不竭,即大地酌取,而亦不竭。而不知其所由来,所谓“虚而不屈,动而愈出”,而不知其所从来。此之谓葆光。葆,犹包藏而不露也。前云“滑疑之耀,圣人之所图”以来,只说到此,乃结指其义,曰“此之谓葆光”。
前云“滑疑之耀,圣人所图”,故举六合内外之事,圣人无所不知,但知而不言,以其大道本来无知、无辩故也。圣人安住广大虚无之中,以游人世,故和光同尘,光而不耀,是之谓葆光。圣人工夫,必做到此,方为究竟,故云“圣人所图”。
2.27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:“我欲伐宗、国名。脍、国名。胥敖,国名。南面而不释然,其故何也?”不释然者,谓心中必欲伐之,欲罢而不能释然,不知何故也。舜曰:“夫三子者,犹存乎蓬艾之间。若不释然,何哉?言尧之心不广,不能容物也。且三子所处甚微细,如蓬艾之间,诚不足以芥蒂于胸中者。若不释然,何不自广也。昔者十日并出,万物皆照,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?”言尧之德未至也。昔者十日并出,则光明广大,万物毕照,况德之胜过于日者乎?苟自德已至,则广大光明,无物不容,况三子之微细乎?
此因上葆光之圣人,其心广大如天府,所谓“圣人所图”者,盖由工夫做到至处,乃如此耳。此言工夫未到,则其心不广,不能容物,故虽尧之大圣,亦有所缺。故十日并出,为进德之喻,以总结前意,以终“夫言非吹”已来之意也。 下文重申明,至人止其所不知,以显圣人之成功,以结死生无变于己,而况利害之端乎?
2.28 啮缺问乎王倪曰:“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”曰:“吾恶乎知之!”要明不知之真知,故托王倪以发挥。“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”曰:“吾恶乎知之!”若有知,则有所不知,则非真不知之地矣。“然则物无知邪?”曰:“吾恶乎知之!虽然,尝试言之。庸讵知吾所谓知此知乃世人之知。之非不知邪?谓世人之知,不是我之不知耶?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我之不知。非知邪?言我之不知,不是世人之知耶?谓圣凡之知,本来无二,但世人习于妄知,故偏执为是,总非真知耳。且吾尝试问乎汝:发明不是正知之意。民湿寝则腰疾偏死,鳅然乎哉?言人但知安寝干燥屋宇,若近湿则腰疾偏废,而鳅卧泥中,岂若人哉?木处则惴栗恂惧,猿猴然乎哉?人处木枝则恐惧,而猿猴以为安便,岂若人哉?三者孰知正处?三者,谓人、鳅、猿猴,各知安其所习以为常,于已未尝不是,但各随一已俗习之知耳,何者为正知哉?民食刍豢,乃民之所习知。麋鹿食荐,荐,草也。乃麋鹿所习知。蝍且蜈蚣也。甘带,带,蛇也。鸱鸦嗜鼠,此四者各以为知常味。四者孰知正味?以各知之味如此,岂知正味哉?猿猵狙猵狙亦猿,同形而类别。以为雌,麋与鹿交,麋小而鹿大。鳅与鱼游。鳅无合,与鱼游而孕子。毛嫱丽姬,二人皆美女。人之所美也,鱼见之深入,鸟见之高飞,麋鹿见之决骤,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美女,人人所爱,彼四物见之,而惊走远去,是果色之可美耶?“试问”以下,历举安居、食、色,皆世人之所知也,人则以为必是而不可易者,然彼诸物各又不然,是则谁为正知哉?若执各人之知为然,而彼又有不然者。斯则世人之小知、小见,岂可执为真是耶?自我观之,仁义之端,是非之涂,樊然殽乱,吾恶能知其辩?”将上人物,各非真知,则观今之以仁义为必是者,岂真是哉?且如仁义,圣人以治天下,而盗跖即以之为大盗。若以圣人为是,而盗跖亦是;若以盗跖为非,则圣亦非也。如此是非不定,吾何能尽知其辩哉?啮缺曰:“子不知利害,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”设此一问,要显至人之德不同。王倪曰:“至人神矣!不可以利害名目。大泽焚而不能热,言至人岂但不知利害,即大泽焚而不能热。河汉冱冰冻也。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、风振海而不能惊。言至人神超物表,不与物对,故物不能伤。若然者,若如此者。乘云气,骑日月,即磅礴日月。而游乎四海之外,死生无变于已,而况利害之端乎?”此结圣人之德,谓至人与道混融,神超物外,卓出于死生,而况世之小利害乎?
此一节,申明前文“至人止其所不知”,以言世人各非正知,而执为必是,其所知者,如此而已。以此是非,吾恶能知其辩哉?以结至人不知之至,乃超出生死之人,岂常情可测耶? 下文说齐死生,以梦觉观世人,则举世无觉者,以显是非之辩者,皆梦中说梦耳。文极奇,而义极正。
2.29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:“吾闻诸夫子:圣人不从事于务,言不以世故为事务。不就利,不知所利也。不违害,不知有害可避也。不喜求,言无求于世也。不缘道;言无心合道,而无缘道之迹也。无谓有谓,以不言之教。有谓无谓,言发于天机,无心之言,如鷇音也。而游乎尘垢之外。超然游于物外也。夫子孔子也。以为孟浪之言,孟浪,谓不著实,犹无稽之言也。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为奚若?”何如也。长梧子曰:“是黄帝之所听荧也,谓汝之此言,即黄帝听之,亦荧惑而不悟也。而丘也何足以知之!意谓孔夫子亦世俗之人耳,何足以知此哉?且汝亦大早计,言瞿鹊子才闻此言,即以为妙道之行,亦计之太早也。见卵而求时夜,才见卵,而便求报晓之鸡。见弹而求鸮炙,才见弹,而便求鸮炙。此太早计之譬也。予尝为汝妄言之,予以至人之德,为汝妄言之。汝以妄听之。奚奚,何如也。旁日月,言至人之德如此。挟宇宙,宇宙在乎手。为其吻合,至人与万化吻然混合,而为一体。置其滑涽,以隶相尊?隶,犹言隶役也。言自天子、诸侯、卿、大夫、士,皆是以隶役相役而相尊者,此皆世之滑昏之人所为者。至人不与物伍,故一切置之而无心也。众人役役,役役于物欲而不自觉,此皆以隶相役役者。圣人愚芚,芚,草之未萌也。言圣人无心于世,不识不知,泊兮于未兆已前。参万岁而一成纯。圣人入于不死不生,故参万岁而成纯。言不有于世,故圣人了无是非之心也。万物尽然,而以是相蕴。言万物本来道通为一,本无是非,如圣人浑化,故曰“尽然”。但众人只以一“是”字,蕴成我见,故有生死、是非之辩耳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耶?言本无生可欣,而众人悦而贪之,岂非惑耶?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耶?言圣人视生如远逝,视死如归家,而众人恶死,岂非弱丧而不知归者耶?弱丧,乃自幼丧失家乡者。丽之姬,丽姬,美女也。艾地名。封人掌艾之官。之子也。晋国之始得之也,丽姬纳于晋君。涕泣沾襟;言丽姬始至晋时,以为不乐,故涕沾襟。及其至于王所,与王同筐床,与王同卧起。食刍豢,食美味,遂以为乐。而后悔其泣也。既知其乐,乃悔昔之不知为苦也。此喻死者人之所归,乃最乐者,人不知耳。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?若知死之乐,安知不悔昔之不当求生耶?此以为乐,盖言得免形骸生人之苦累,故以死为乐,亦非佛之寂灭之乐。以佛证之,正是人中修离欲行,得离欲界生死之苦,而生初禅禅天之乐,亦非世间人以死为乐也。观者须善知其义。梦饮酒者,旦而哭泣;梦哭泣者,旦而田猎。此言观人世如梦,观死生如夜旦,以此而游世间,乃至人之行也。梦觉相返者,以未觉乎大梦,故以死生为忧喜;苟知梦觉一如,则死生一条矣。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,梦之中又占其梦焉。言世都在迷中,而自不知其迷,如梦中不知其梦也。而世人且自以为有知为是,而辩于人,此如梦中占梦,其实不自知其在迷也。觉而后知其梦也,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。必有大觉之圣人,乃能正众人之梦语也。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而世之愚人,好执是非之辩者,而不自知在迷中,而自以为觉,故窃窃然私自以为知者,故夸示人,此举世古今昏迷之通病也。君乎!牧乎!固哉丘也!君乎者,暗指尧舜已下之为君者。牧乎,暗指伊吕已下之卿相者。固哉丘也,明指孔子。此通说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,凡以仁义治天下,而必要归于已是而为道者,皆梦中说梦之人也。与女指瞿鹊子也。皆梦也,予谓女梦亦梦也。即我说女梦,我亦是梦中说女之梦耳。是其言也,如此梦言。其名为吊诡。吊,至也。诡,怪也。谓此梦说,乃至怪之谈;而女梦中之人,亦信不及。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,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”言必待万世之后,遇一大觉之圣人,知我此说,即我与之为旦暮之遇也。意此老胸中,早知有佛,后来必定印证其言。不然,而言大觉者,其谁也耶?
此一节,明至人所以超乎生死而游人世者,以观世间如大梦,死生如夜旦,忧乐如梦事。迷中说是非,如梦占梦;迷中正是非,如白日说梦事。总而言之,皆在大梦之中耳。似此,若不是至人看破,谁知此是大梦耶?愚者窃自以为觉,岂不陋哉?即自古尧舜已下之君相,以及孔子,皆梦中说梦之人耳。庄子自谓,我此说亦在梦中,无人证者,必待后世有大觉之大圣,方知我今日之梦说不妄也。此论极正大痛切,而入圣工夫,亦即于此可见矣。此结前执是非之论也。 后文翻覆发明此意,以结前文,总归于大道之原。
2.30 “既使我与若辩矣,若胜我,我不若胜,若果是也?我果也邪?如释上皆在梦中之辩,无能正者。我胜若,若不吾胜,我果是也?而果非也邪?其或是也?其或非也邪?其俱是两家俱是。也?其俱非也邪?我与若不能相知也。以俱在梦中说梦,尔我谁能知其是非耶?则人固受其黮暗,暗昧不明白也。吾谁使正之?言彼闻尔我之辩者,都被瞒了在暗昧之中,将使谁人正之耶?使同乎若者正之,既与若同矣,恶能正之?使与汝一样人正之,既与汝一般见识,又何能正我之心耶?使同乎我者正之,既同乎我矣,恶能正之?使与我一样人正之,既与我一般见识,又何能正汝之心耶?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,既异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?使不同尔我两家之人正之,既绝与尔我不同,识见各别,又何能正尔我之是非哉?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,既同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?既与我两家一样,决不能正之矣。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,言大家都在梦中,辩梦占梦,说梦事之是非,毕竟何能相知哉?而待彼也邪?”“彼”字近指前文所待大觉之圣人,远则指前“非彼无我”之“彼”字,意指真宰。谓既举世之人,都在迷中,横生是非之辩,如梦中诤论,谁能解而正之,除非是大觉之圣人出世,方能了然明白。若不待圣人,直须各人悟了本有真宰,则不由是非而照之于天然大道,则是非亦泯绝矣,故下句即云“和之以天倪”。天倪,即前之“休乎天均”,皆释前“照之于天”,谓真宰乃天然大道之体,非世人迷执之我见也。庄子文章脉络首尾相贯,如地中之泉,今此文横说竖说,三千余言,到此只以一“彼”字结之,看是何等力量。但看发论之端,暗点出真宰,但云“非彼无我”,以一“彼”字为主,到底猛然突出一句曰“待彼也耶”。若看破此机轴,则文章变化神矣。“何谓和之以天倪?”倪,端倪也,谓天然大道之实际也。“何谓”二字,乃重释之辞也。前文并无“和天倪”之说,但云“圣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均”,始云“圣人不由,而照之于天”,盖此“天倪”,即前之“天均”,而结归“照之于天”,以初从是非方生方死之间,就要照之于天。及说到劳神明而不能一,则曰“圣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均”,到此议论已完了,故总前意,乃曰“何谓和之以天倪”,盖即结归和是非之天均也。但以“均”字变化为“倪”字,故不识其意耳。曰:“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、然乃两家各执之偏见也。是若果是也,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;言是既异于彼不是矣,又何庸辩?然若果然也,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。谓然既异于不然矣,又何庸辩哉?化声之相待。无而忽有曰化,言空谷之响,乃化声也。谓观音声如空谷传响,了无情识,又何是非之有哉?此一句,又总结前地籁,长风窍响,音声唱和,皆化声也。若观言语音声,如风吹窍响,何有是非之执?所以有是非者,盖是有机心之言,故竞执为彼此之是非耳。故发论之初,乃曰“夫言非吹也”,为是非发端;今齐物论已了,必指归于地籁,故曰“化声相待”,乃究竟齐物之工夫。若言语音声如地籁,则言出天真,了无机心,乃真天籁也。观前发端之地籁,则振荡乾坤,一段说话,归结到了,但轻轻以“化声相待”四字结之,看是何等之胸襟致思,笔力变化。文章到此,不可思议矣。若其不相待,和之以天倪,此一句,结齐物论之工夫也。谓若果观举世言论之音声,如风吹窍鸣,则是化声相待,则言出天机,了无是非之执矣。若其不能如化声相待,则当和之以天倪,而休乎天均,则不由是非之情而当照之于天。如此,则物论不齐而自齐也。不然,则终无可齐之日矣。因之以蔓衍,蔓衍者,谓散漫流衍,即横说竖说,如枢得环中,以应无穷,是一亦无穷,非一亦无穷,所谓恶乎存不可也。以言出天真,无往而非道,故能和之以天倪,则可矢口而谈,故曰“因之蔓衍”也。所以穷年也。忘年忘义,前云于道有亏,则辩者终身无成,以自以为成,故非成耳。今载道之言,出乎天真之自然,随其成心而师之,则无往而非道。如此则优游卒岁,了无成名之心,身住世间,心超生死,则足以忘年;了无人我彼此之分,故能忘义,而无一定之辩。真人应世,与物无竞,如此而已。振于无竟,故寓诸无竟。”无竟者,乃绝疆界之境,即大道之实际,所言广莫之乡、旷垠之野,皆无竟之义也。言真人处世,凡所振作举动,皆与道冥一,施为动作于大道之乡,故曰“振于无竟”;故栖神于寂寞冲虚,故曰“寓诸无竟”。此齐物论之究竟指归实际处也。如此一篇大文章,开端如许惊天动地,若不指归实际,则为荒唐之说矣。
此一节总结齐物论之究竟处也。首以“丧我”为发启,则意在物论之不齐,皆执我见之过也。今要齐物,必先忘我,此主意也。次将显世人之言语音声,乃天机之所发,但在有机、忘机之别,故分凡圣之不同。故以三籁发端,意在要将地籁以比天籁。但人有小知、大知之不同,故各执己见为必是,故说了地籁,即说大知、小知之机心情状之不一,故不能合乎天机,如地籁之风吹窍响耳。如此者何也?盖由人迷却天真之主宰,但认血肉之躯以为我。故执我见,而生是非之强辩者,盖迷之之过也。故次点出真宰,要人先悟本真;要悟本真,须先抛却形骸。故有百骸九窍之说,要人看破形骸,而识取真宰。若悟真宰,则自然言言合道,皆发于天真,是所谓天籁也。 今之辩论之不齐者,盖是机心之言,故执有是非。故立论是非之端,首云“夫言非吹也”一句提起,以生后面许多是非之情状,皆从“非吹”二字发挥。但凡人迷之而不悟,在圣人已悟,则不由众人之是非,故凡有所言者,皆照于天地也。从此“照之于天”一语,以立悟之公案,故向下说到,是非不必强一,但只休乎天均,则不劳而自齐一矣。 如是重重议论,到末后是非卒无人正之者,如举世古今,皆是梦中说梦,必待大觉之圣人,方能正之。即不能待大觉之圣人,亦只须了悟各人之真宰,则物论、是非自明矣。到此了悟之后,是非自明,则凡所言者,皆出于天真,如地籁无异矣,故末后以“化声相待”一语以结之。若未大悟,则凡所语言,皆当照之于天,而休乎天均为工夫,故以“和之以天倪”为结语。 此通篇之血脉,立言之本意也。但文章波澜浩瀚,难窥涯际。若能看破主意,则始终一贯,森然严整,无一字之剩语,此所谓文章变化之神鬼者也。 下文总以形影梦幻为结,以见真实之工夫也。
2.31 罔两影外之影也。问景曰:“曩子行,今子止;曩子坐,今子起。何其无特操与?”言行止起坐不常,何以无一定之特操也。景曰:“吾有待而然者邪?影谓盖不由我,以有待者形也。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吾待蛇蚹蜩翼邪?言我所待者形,若蛇蚹蜩翼之做物耳,彼何知哉?恶识所以然?恶识所以不然?”言彼假形,块若无知之物,若蛇之蚹、蜩之翼,与真宰无相干者,但任其天机之动作耳,又何以知其然与不然耶?意谓世人学道,做忘我工夫,必先观此身如影、如蛇蚹蜩翼,则我执自破矣。昔者庄周梦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,栩栩然,喜意。自喻适志与,不知周也。言梦中为蝴蝶,自喜自适,竟不知其为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蘧蘧然,偃卧之貌。周也。觉来依然一周耳。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?蝴蝶之梦为周与?周与蝴蝶,则必有分矣。言梦觉之不同,但一周耳。不知蝴蝶为周,周为蝴蝶。此处定有分晓,要人看破,则视死生如梦觉。万物一观,自无是非之辩矣。此之谓物化。物化者,万物化而为一也,所谓大而化之谓圣。言齐物之极,必是大而化之之圣人。万物混化而为一,则了无人我、是非之辩,则物论不齐而自齐也。齐物以一梦结,则破尽举世古今之大梦也。由是观之,庄子之学不易致也,非特文而已矣。
此结齐物之究竟化处,故托梦觉不分,以物化为极则。大概此论立意,若要齐物,必先破我执为第一,故首以“吾丧我”发端。然“吾”指真宰,“我”即形骸。初且说忘我,未说工夫;次则忘我工夫,须要观形骸是假,将百骸、九窍、六藏,一一看破散了,于中毕竟谁为我者,方才披剥出一个真君面目。意谓若悟真君,则形骸可外;形骸外,则我自忘;我忘,则是非泯矣。此中大主意也,重重立论,返覆发扬者,此耳。 谓若未悟真君,则举世古今皆迷,如在大梦之中,纵有是非之辩,谁当正之耶?纵有正之者,亦若梦中占梦耳。若明正是非必待大觉之圣人,即不能待大圣,亦直须各人了悟当人本来面目,方自信自决矣。要悟本来真宰,须是忘我,然忘我工夫,先观人世如梦,是非之辩,如梦中事;正是非者,如梦中占梦之人。若以梦观人世,则人我之见亦自解矣。 虽解人我而未能忘言,若观音声如响,则言语相空,如此则言自忘矣。言虽忘而未能忘我,则观自己如影外之影,观血肉之躯如蛇蚹蜩翼,此则顿忘我相,不必似前分析也。盖前百骸九窍,一一而观,乃初心观法,如内教小乘之析色明空观;今即观身如影之不实,如蛇蚹之假借,乃即色明空,更不假费工夫也。虽观假我而未能忘物,故如蝶梦之喻,则物我两忘,物我忘,则是非泯。此圣人大而化之成功也,故以“物化”结之。如此识其主意,摄归观心,则不被他文字眩惑,乃知究竟归趣,此齐物之总持也。观者应知。
养生主第三
此篇教人养性全生,以性乃生之主也。意谓世人为一身口体之谋,逐逐于功名利禄,以为养生之策;残生伤性,终身役役而不知止,即所谓迷失真宰,与物相刃相靡,其形尽如驰而不知归者,可不谓之大哀耶?故教人安时处顺,不必贪求以养形,但以清净离欲以养性。此示入道之功夫也。
3.1 吾生也有涯,人生如隙驹耳,有限光阴。而知也无涯。知者,妄想思虑。日夜相代而无涯。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。以有限之身命,随无穷之妄想,劳心悴形,危之甚也。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。既已危殆,且迷而不觉,犹自以为知者,终于殆而已矣,不可救也。为善无近名,为善无近名之心。为恶无近刑,为恶无近刑之事。盖善恶兼忘,虚怀游世,不以物为事。缘督以为经,缘,顺也。督,理也。经,常也。言但安心顺天理之自然以为常,而无过求驰逐之心也。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养亲,可以尽年。苟顺天理,则不贪欲以残生,故可以保身全生;不辱身以伤命,故可以养亲尽年。此所谓能养生之主也。
《逍遥》之圣人,则忘己忘功忘名,故得超然于物外;《齐物》之愚夫,竞名好辩,迷真宰而不悟。此圣凡之辩也。故今示之以入圣之功夫,以养生主为首务也,然养生之主只在“缘督为经”一语而已。苟安命适时,顺乎天理之自然,则遇物忘怀,绝无意于人世,则若己若功若名,不待忘而自忘矣,此所以为养生主之妙术也。故下以庖丁解牛喻之。
3.2 庖丁为文惠君梁惠王也。解牛,不言解牛之妙术。手之所触,随手所至也。肩之所倚,案牛之度也。足之所履,踏牛于地也。膝之所踦,跪而下刀之状也。砉音吸。然响然,用刀之声也。奏刀騞音画。然,进刀之声也。莫不中音,言有节数也。合于《桑林》舞名。之舞,乃中《经首》乐名。之会。众乐齐奏,言技之妙,而闲之度如此,初无用力仓皇之意也。文惠君曰:“嘻,叹其妙也。善哉!技盖至此乎?”言解牛之技,妙极于此也。庖丁释刀对曰:“臣之所好者道也,进用也。乎技矣。言臣始非专于技,盖先学乎道,以悟物有自然天理之妙,故施用之于技耳。始臣之解牛之时,所见无非牛者;言未得入道,则目前物物有碍,故始解牛之时,则满目只见有一牛。三年之后,未尝见全牛也;言初未见理,则见浑沦一牛。既而细细观之,则牛外之头、角、蹄、膊,内之五脏、百骸、筋骨,一一分之,各各不一,件件有理,自然而不可乱者。由是而知无全牛也,久之则果然见其无全牛也。方今之时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,由臣细观其牛,件件分析,有一定天然之腠理,了然于心目之间。故方今解牛,不须目视,任手所之,无不中理者。官知止而神欲行。官,谓耳目等五官也。但以心目知其所止,而神即随其所行,故信手所之,迎刃而解。依乎天理,但依骨肉之间天理之自然。批音撇。大卻,音隙。导大窾,因其固然。言任刀所批者,则有大郤;随手所引者,则有大窾空处。但只因固然一定之理,而游刃其间。技经肯綮骨肉连结处也。之未尝,而况大軱骨也。乎!言任理用刀,从骨肉小小连络处,亦不见有龃龉,而况有大骨为碍乎?良庖岁更刀,割也;言良能之庖,则一岁一换其刀者,但割切而已。族众也。庖月更刀,折犹斫也。也。言庸众之庖,月换一刀,则砍斫之故,易伤缺也。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臣之刀十年为率,今已用九年矣。所解数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发于硎。硎,磨刀石也。言臣之刀,已解数千牛矣,而其锋铦利如初磨一般,全未伤缺也。彼节者有闲,言彼骨节自有间隙。而刀刃者无厚,以无厚入有闲,恢恢宽大也。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,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。言刀之所以不伤缺者,以彼牛之骨节之间,自有天然之空处。且刀刃薄而不厚,以至薄之刀刃,入有空之骨节,则恢恢宽大,任其游刃,尚有余地,又何伤锋犯手之有?所以十九年而刀若发硎也。虽然,每至于族,筋骨盘结处也。吾见其难为,言虽然游刃如此,任理而行,其间亦有筋骨盘结没理处,吾亦见其难,此则不可任意而行也。怵警惕也。然为戒,言不敢妄动也。视为止,视其所止也。行为迟,行刀少缓也。动刀甚微,謋划也。然已解,如土委地。言至难处,则为惕然小心,不可乱动,端详其所止,缓缓下手。如此则用力不多,故动刀甚微,而难解处则划然已解,如土之崩委于地也。提刀而立,为之而四顾,言已解其难解,故提刀四顾,以畅其怀也。为之踌躇四顾也。言仍四顾其难解之状也。满志,快于心也。善刀而藏之。”善拂拭其刀而藏之也。文惠君曰:“善哉!吾闻庖丁之言,得养生焉。”
此《养生主》一篇立义,只一庖丁解牛之事,则尽养生主之妙,以此乃一大譬喻耳。若一一合之,乃见其妙。庖丁喻圣人,牛喻世间之事,大而天下国家,小而日用常行,皆目前之事也。解牛之技,乃治天下国家,用世之术智也。刀喻本性,即生之主,率性而行,如以刀解牛也。言圣人学道,妙悟性真,推其绪余,以治天下国家,如庖丁先学道,而后用于解牛之技也。 初未悟时,则见与世龃龉难行。如庖丁初则满眼只见一牛耳,既而入道已深,性智日明,则看破世间之事,件件自有一定天然之理。如此则不见一事当前,如此则目无全牛矣。既看破世事,则一味顺乎天理而行,则不见有一毫难处之事,所谓“技经肯綮之未尝”也。以顺理而行,则无奔竞驰逐以伤性真,故如刀刃之十九年若新发于硎,全无一毫伤缺也。以圣人明利之智,以应有理之事务,则事小而智钜,故如游刃其间,恢恢有余地矣。若遇难处没理之事,如筋骨之盘错者,不妨小心戒惕,缓缓斟酌于其间,则亦易可解,亦不见其难者。至人如此应世,又何役役疲劳,以取残生伤性之患哉?故结之曰:“闻庖丁之言,得养生焉。”而意在至人率性顺理,而无过中之行,则性自全而形不伤耳。善体会其意,妙超言外。此等譬喻,唯佛经有之,世典绝无而仅有者,最宜详玩,有深旨哉。 下文言其不善养生之人。
3.3 公文轩人姓名。见右师官名,介者也。而惊曰:“是何人也?恶乎介也?言此是何等人,因何而刖足也。天与?其人与?”言去一足,是天使之欤?抑人为之欤?曰:“天也,非人也。复自应之曰:“此天使之也,非人也。”天之生是使独也,言右师生而贪欲,自丧天真,故罪以取刖,即是天刑其人,使之独也。人之貌有与也。以是知其天也,非人也。”言人生皆天与之形也。今右师之介其足,即是天使之不全也。泽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,不蕲畜乎樊中。神虽王,不善也。”言泽雉饮啄,虽如此之艰难,亦甘心适性,不肯求人畜于樊笼之中。谓樊中之养,其神虽王,且知困苦,不自安,故以为不善而不求之也。右师贪而忘形,不如泽雉多矣。故其刖也,实天刑之,而不自知耳。
此一节,言不善养生者,见得忘真,见利忘形,自取残生伤性之患,不若泽雉之自适也。 下言虽圣人,苟不能忘情,亦是丧失天真者。故借老子发之。
3.4 老聃死,秦失吊之,秦失,老聃之友也。三号而出。言无哀切之情也。弟子秦失之弟子。曰:“非夫子之友耶?”曰:“然。”言是吾之友也。“然则吊焉若此,可乎?”弟子谓:“既为夫子之友,而不尽其哀,其可乎?”曰:“然。谓实无哀痛也。始也吾以为其人也,言我始与友时,将谓是有道者也。而今非也。今日死后,乃知其非有道者也。何以知之?向吾入而吊焉,有老者哭之,如哭其子;少者哭之,如哭其母。彼其所以会之,必有不蕲言而言,不蕲哭而哭者。言老少哭之如此其哀,必生时与彼两情相合,而中心有不能自已者,故不蕲哭而哭之哀如此也。是遁天倍与悖同。情,忘其所受,古者谓之遁天之刑。刑,犹理也。言聃之为人,不能忘情而处世,故有心亲爱于人,故人不能忘。此实自遁天真,忘其本有,古人谓此乃遁丧天真而伤其性者,非圣人也。适来,夫子时也;适来而有生,亦顺时而生也。适去,夫子顺也。言适死而去,乃造化之所迁。而天真泰然,未尝有去来死生者也。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,言生则安其时,死则顺其化,又何死有哀,而生可乐耶?达其本无生死故也。古者谓是帝之县解。”帝者,生之主也。性系于形,如人之倒悬。今超然顺化,则解性之悬矣。指穷于为薪,火传也,不知其尽也。言形虽化,而性常存,如薪尽而火存。有形相禅,如薪火相传,是则生生而不已,化化而无穷,故如薪火之传,不知其尽也。
此言性得所养,而天真自全,则去来生死,了无拘碍。故至人游世,形虽同人,而性超物外,不为生死变迁者,实由得其所养耳。能养性复真,所以为真人,故后《人间世》,即言真人无心而游世,以实庖丁解牛之譬,以见养生主之效也。篇虽各别,而意实贯之。
庄子内篇注卷之三
人间世第四
此篇盖言圣人处世之道也。然养生主乃不以世务伤生者,而其所以养生之功夫,又从经涉世故以体验之。谓果能自有所养,即处世自无伐才求名、无事强行之过;其于辅君奉命,自无夸功溢美之嫌。而其功夫,又从心斋坐忘,虚己涉世,可无患矣。极言世故人情之难处,苟非虚而待物,少有才情求名之心,则不免于患矣,故篇终以不才为究竟。苟涉世无患,方见善能养生之主,实于前篇互相发明也。以孔子乃用世之圣人,颜子乃圣门之高弟,故借以为重,使其信然也。
4.1 颜回见仲尼,请行。曰:“奚之?”仲尼问何往。曰:将之卫。曰:“奚为焉?”意谓虽颜子之仁人,亦不勉无事强行之过。曰:“回闻卫君,蒯聩也。其年壮,壮年盛气之时。其行独。言很戾自用,拒谏妄为也。轻用其国,而不见其过。言不恤民,轻视其国,不自知其过。轻用民死,言不恤民,故民死亡者众。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,言以国比乎泽,而民之死者相枕籍,若泽中之蕉也。民其无如往也。矣。言民受困,无所往告矣。回尝闻之夫子曰:‘治国去之,言国已治,不以无功而干禄。乱国就之。言戡乱扶危,以安民也。医门多疾。’谓善救时者,如良医之门多疾人也。愿以所闻思其则,盖回素闻夫子之言如此,故愿以所闻,思其法则,将以匡正卫君也。庶几其国有瘳乎!”言庶几使民免其疾苦也。仲尼曰:“嘻,惊叹也。若殆往而刑耳!言汝甚欲往,必遭其刑耳。夫道不欲杂,谓学道当专心一志,不可杂乱其心。杂则多,多则扰,扰则忧,忧而不救。言心杂则以多事自扰,扰则忧患而不可救。古之至人,先存诸已而后存诸人。言古之至人涉世,先以道德存乎已,然后以已所存施诸人。即此二语,乃涉世之大经,非夫子不能到此。所存于已者未定,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!谓颜回道德未充,自修不暇,又何暇至暴人之所乎?且若汝也。亦知夫德之所荡,而知之所为出乎哉?荡,散也,出露也。德荡乎名,知出乎争。德之不能保全者,为名之荡也,名荡而实少矣。知之发露于外者,以启争之之端也。名也者,相轧也;轧,轧机声也。言名者乃彼此相挤轧,不得独擅也。知也者,争之器也。才知一露,人人忌之,则由此而致争,不相安也。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。言才德、知术二者,乃招患之端,为凶器也,岂可以尽行乎?且德厚信矼,矼,确实貌。未达人气;谓我以厚德确信加人,必先要达彼之气味,与我投与不投。名闻不争,未达人心,言我虽不争名闻于彼,且未达彼之人之心,信否何如。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術当是衒字。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恶有其美也,命之曰灾人。灾人者,人必反灾之。若殆为人灾夫。言已虽确信虚已致彼,且未审彼之气味不达心志,即以仁义绳墨之言规谏于彼,恐一旦致疑而不信,则将以汝为因扬彼之恶,而显已之美,所谓未信则为谤已也。此谓之灾害于人,凡灾人者,人必反灾之。汝不审彼已而强行,殆为彼人灾之也。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,恶用而汝也。求有以异?且彼卫君,诚有悦贤而恶不肖之心,则彼国自有贤者,何用汝特往而求以显异耶?若汝也。唯无诏,言汝必不待诏而往。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,言女非诏命而往,则彼王公必将乘人君之势,与汝斗其捷胜,而不纳其言。而汝也。目将荧之,言汝见人君之势以加凌之,则必自失其守,眼目眩惑之矣。而色将平之,眼目一眩,必将自救,而容色平和,以求解矣。口将营之,容貌既已失措,而口必营营,以自救也。容将形之,容貌、言辞一失,则全身不觉放倒迁就也。心且成之。外貌一失,则内心无主,必将舍己而就彼,返成其恶也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。言女初心欲彼改恶,而竟返成其恶,是以水火而救水火,但增益其多耳。顺始无穷,言始则将顺,而彼之恶竟无穷。若汝也。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于暴人之前矣!”若彼不见信,而遽加之以忠厚之言,是谓交浅言深,彼将致疑,而返以为谤,如此则必死无疑矣。
此一节,言涉世之大者,以谏君为第一。若人主素不见信,而骤以忠言强谏,不唯不听,且致杀身之祸。此非夫子之大圣,深达世故、明哲保身者,其他孰能知此哉?颜子有所未至也。此为人间世之第一件事,故首言之。
4.2 “且昔者桀杀关龙逢,纣杀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,言龙逢、比干,以忠立名,而竟见杀者,盖为居臣下之位,而伛拊人君之民者。伛拊,言曲身拊恤于民,以示怜爱之状也。谓人君不爱民,而臣下返为之爱恤,是自要名,以拂逆人主之心,此所以见怒而取杀也,岂非好名取死之道耶?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。是好名者也。言二子好名而修身,以拂人君,故人君因其修身而挤害之,是好名之过也。昔者尧攻丛枝、胥敖,二国名。禹攻有扈,国名。国为虚厉,使其国为空虚,死其君为厉鬼。身为刑戮,亲身操其杀戮。其用兵不止,其求实无已,谓二圣自以为仁,将除暴救民,是皆求为仁之实无已,故用兵不止,以此好名,以滋杀戮。是皆求名实者也,求仁之名而行杀伐,名成而实丧矣。而汝也。独不闻之乎?名实者,圣人之所不能胜平声。也,言名实,虽二圣人且不能胜而全有之。而况若汝也。乎?”
此谓颜子无事强行,求名之实,必不能全,以明往而刑之之必然也。且名实,圣人犹不能全,而况凡乎? 上文夫子以教其必不可往,下又问其往之之道。
4.3 “虽然,若汝也。必有以也,尝以语我来。”来,语辞。夫子谓:“虽然我如此说,其势必不可往,不知汝将何术以往耶?当以语我,试看何如。”颜回曰:“端而虚,勉而一,则可乎?”回谓:“我无他术,但端谨其身,以虚其心,不以功名得失为怀,更勉一其志,不计其利害,如此则可乎?”曰:“恶!恶可!言其甚不可也。夫以阳为充孔扬,采色不定,阳者,盛气。言卫君壮年,负骄胜之气,女以小心端谨事之,则益充满彼之盛气,而志更大飞扬,将发现于颜面矣。采色不定,喜怒不常也。常人之所不违,言彼喜怒不常之气性,即寻常执侍之人,亦不敢违,况汝未同与言之人乎?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与自快之意也。其心。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,而况大德乎?言彼拒谏之人,即汝以言感发之,彼即定将所感之言,返案于女,以求容与以快其心,不但不听而已。如此饰非之人,即日渐小德亦不成,况大德乎?将执而不化,外合而内不訾,毁也。其庸讵可乎?”言彼将固执已志而不化,纵汝能端虚而外谨,勉一而内不毁,竟有何用乎?言其必无功效,徒费精神耳。
此一节,言强梁拒谏之人,纵以忠谨事之,只增益其盛气,亦无补于德,终无益也。
4.4 “然则我内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此颜回闻夫子之言,以端虚勉一必不能行,又思其则,以内直、外曲、上比古人,挟此三术以往,其事必济矣。内直者,与天为徒。此颜回自解三术之意。言内直与天为徒者,言人之生也直,此性本天成,则彼我同此性也,故曰“与天为徒”。谓彼亦人耳,既同此性,苟言之相符,宁无动于中乎?与天为徒者,知天子之与已,皆天之所子,而独以已言,蕲乎而人善之,蕲乎而人不善之耶?若然者,人谓之童子,是之谓与天为徒。言既天性本同,则人君与我皆天之子也。我但直性而言之,亦不必求其彼之以我言为善、为不善。我唯尽此真纯无伪之心,如此则彼以我如赤子之心矣。此又有何患焉?外曲者,与人为徒也。擎跽曲拳,人臣之礼也。人皆为之,吾敢不为耶?为人之所为者,人亦无疵焉,是之谓与人为徒。外曲者,谓曲尽人臣之礼也,不失其仪,又何疵焉?成而上比者,与古为徒。其言虽教谪谪,谓指谪是非也。之实也,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若然者,虽直不为病,是之谓与古为徒。成者,引其成言也。上比者,上比古人也。故其言虽谪之,而明言是非,而所言皆实,乃古人之言,非我之虚谈也。如此,则言虽直,以非我出,则不以为病矣。若是则可乎?”以此三术,则庶几可乎?仲尼曰:“恶!恶可!叹其必不可也。太多政法而不谍。政法,犹法则也。谍,犹安妥,谓稳当也。言挟上三术而法则太多,犹不稳当也。虽固,亦无罪。虽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!犹师心者也。”言以此三术,固亦不得罪,然止是如此而已耳,亦不能使彼心化也。何也?以三术皆出有心,未能忘我,且已未成,焉能化彼哉?
此一节言三术,从孔子“君子有三畏”中变化出来。与天为徒,畏天也;与人为徒,畏大人也;与古为徒,畏圣人之言也。但议论浑然无迹,言此三事,亦非圣人大化之境界,止于世俗之常耳。意在言外。
4.5 颜回曰:“吾无以进矣,言回之学问止此而已,更无以进矣。敢问其方。”请问夫子之教以何法也。仲尼曰:“斋,吾将语若。言须斋心,待听我之教也。若汝也。有而为之,其易耶?言汝有心而为之事,自已未化,便欲化人,岂容易耶?易之者,皞天不宜。”以有心之事为容易者,其心不真,故上天所不宜。颜回曰:“回之家贫,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。若此,则可以为斋乎?”此颜子未知心斋也。曰:“是祭祀之斋,非心斋也。”回曰:“敢问心斋。”仲尼曰:“一若志,专一汝之心志。无听之以耳,而听之以心;言返闻于心性。无听之以心,而听之以气。心尚未忘形,气则虚,而形与化之矣。听止于耳,心止于符。谓心冥于理也。气也者,虚而待物者也。言心虚至极,以虚而待物。唯道集虚。虚乃道之体也。虚者,心斋也。”教颜子之心斋,以主于虚也。
颜子多方,皆未离有心,凡有心之言,未忘机也。机不忘,则己不化。故教之以心斋,以虚为极。虚则物我两忘,己化而物自化耳。
4.6 颜回曰:“回之未始得使,实自回也;言未受教时,自以为有已。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,可谓虚乎?”一闻心斋之教,顿忘其已,此忘已可谓虚乎?回于一言,顿悟如此。夫子曰:“尽矣!谓心斋之理,尽于此矣。吾语若:言汝有受教之地矣,故将语之。若汝也。能入游其樊,樊,谓藩篱,谓世网中也。而无感其名,言能游人世,虚已忘怀,无以智巧以感动人,而要其名。入则鸣,不入则止。言不可执一定成心而往,但观其人,精神气味,相入则言,不入则止,不可强行。无门无毒,门者,言立定一个门庭。毒,即瞑眩之药,谓必瘳之药。此二者有患,皆不可用也。一宅而寓于不得已,则几矣。一宅者,谓安心于一,了无二念。即其所言,当寓意于不得已而应之,切不可有心强为。如此,则庶几乎可耳。绝迹易,无行地难。言逃人绝世尚易,独有涉世无心,不着形迹为难,即老子“善行无辙迹”。为人使易以伪,为天使难以伪。圣人应世,乃天之使也。若是为人之使,容可以伪。圣人乘真心而御物,又安可以伪乎?闻以有翼飞者矣,未闻以无翼飞者也;此有心、无心之喻也。言世人有心为事,而成者有之;若无心应物,而使人感化,若无翼而飞者,此未之闻也。闻以有知知者矣,未闻以无知知者也。言世人皆以有知而知之者。圣人以无知而知者,盖言忘形绝智,以无心而应物者。此其难者,未之闻也。瞻彼阕者,虚室生白,此心虚之喻也。谓室中空虚,但有缺处,则容光必照,而虚室中即生白矣。以喻心虚,则天光自发也。吉祥止止。言有心而动,则祸福随之,所谓吉凶、悔吝,生乎动者也。今若心虚无物,则一念不生,虚明自照,悔吝全消,惟吉祥止止。而言此虚心,乃吉祥所止之处也。夫且不止,是之谓坐驰。言人心皆本虚明,第人不安心止此,私欲萌发,则身坐于此,而心驰于彼,是之谓坐驰。夫徇耳目内通,而外于心知,鬼神将来舍,而况人乎?徇,作殉,犹丧失也。言丧耳目之见闻,返见返闻,故云“内通”。若内通融于心体,真光发露,则不用其妄心妄知。如此,则虚明寂照,与鬼神合其德,故鬼神将来舍矣,而况于人而不感化乎?此无翼而飞者也,此教回之极处也。是万物之化也,谓丧耳目,则形自忘;外心知,则智自泯。则物我两忘,我忘物化,则万物尽化为道矣。禹、舜之所纽枢纽。也,伏羲、几蘧古圣君也。之所行终,而况散焉者乎?”言物我兼忘,万物尽化,此混归大道之原。即禹之神圣,亦执为枢纽;而伏羲、几蘧之大圣,御世终身所行;而况散民乎?颜回能以此用世,又何强行之有哉?
此言涉世,先于事君,此言辅君之难也。苟非物我两忘,虚心御物,不得已而应之,决不能感君而离患。若固执我见,持必然之志而强谏之,不但无补于君,且致杀身之祸。此龙逢、比干之死,皆是之过也。 下言使命之难。
4.7 叶公子高叶公名梁,字子高,楚大夫也。将使于齐,问于仲尼曰:“王使诸梁也甚重。意将有兵革之事。齐之待使者,盖将甚敬而不急。言齐君待使者,貌虽恭而心甚慢,不能应使者之急事。匹夫犹未可动也,而况诸侯乎?言楚之事甚急,而齐若慢之,则不敢轻意催促。且匹夫尚不可轻动,况诸侯乎?吾甚栗之。恐误国事而取罪,故甚恐惧也。子常语诸梁也曰:‘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欢成。尝忆夫子教我,谓事无大小,必以欢成。倘齐之不欢,则事难济矣。此所以恐也。事若不成,则必有人道之患;言事若不成,君能无罪我乎?是必有人道之患也。事若成,则必有阴阳之患。言齐倘不急,必多方劳虑,委曲求成,则焦劳之病,乃阴阳之内患也。若成若不成,而后无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’。有德者,谓全德之圣人也。意谓事之成与不成,俱无患者,唯圣人虚心应世,不以物为事者能之也。吾食也执粗而不臧,善也。谓不甘美之厚味也。爨无欲清之人。言我之饮食淡薄,无多烹庖,故执爨之人,无有怕热而求清凉者。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,我其内热欤!言素无厚味,故无内热之症。今朝受命而夕饮冰,则火症内发,乃忧愁焦思以动其火耳,其内热之病欤。吾未至乎事之情,实也。而既有阴阳之患矣。言未就事,早有阴阳失错、内热之病矣。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。事若不成,国君能无罪我乎?此人道之患,所不免者。是两也,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。言此两患在身,事不由已,故为人臣者所不能任之也。子其有以语我来。”愿夫子有以教我也。
此言人臣以使命为难也。以为人臣者,但以一己功名为心,故事必求可,功必求成,以此横虑交错于胸中,劳神焦思之若此。乃举世人臣使命之难,绝不知有所处之道,故不免其患耳。故夫子教以处之之方,意有一定之命、一定之理,安顺处之,自无患耳。若持必可之心,固所不免也。 下夫子教其“莫若致命,此其难者”,将此起语为结。
4.8 仲尼曰:“天下有大戒二:大戒者,谓世之大经、大法也,乃君亲之命不可易者。其一,命也;其一,义也。子之爱亲,命也,不可解于心;臣之事君,义也,无适而非君也。庄子诽仁义,独于人之事君,以义为主,又以死忠为不善。今言人臣之事君,无往而非君,乃忠之盛也。此老何曾越世故耶?无所逃于天地之间,是之谓大戒。言世之君亲之命无所逃,此乃世之大经、大法之不易者。是以夫事其亲者,不择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;言子之事亲,无往而非亲命,则不敢择地而安之,此乃孝之至也。夫事其君者,不择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。言事君者,唯命是听,不敢以难易二其心,乃忠之盛也。故古人耻贰心以事主者。自事其心者,哀乐不易施乎前,言孝则当竭其力,忠则尽乎命,以尽心尽命为主,不以难易推移之志。此事心之大者,不以哀乐入于心也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言人臣之分,知其事之难无可奈何,亦不敢贰心相视,但安之若命。安命则忘其难易,此乃德之至也。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。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言人之臣子,固有不得已之事,但当尽命以忘其身以从事。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?言臣子尽命而已,岂敢以生死为去就哉?夫子其行可矣。”教叶公但当如此而行,可矣。
《庄子》全书,皆以忠孝为要名誉、丧失天真之不可尚者,独《人间世》一篇,则极尽其忠孝之实,一字不可易者。谁言其人不达世故,而恣肆其志耶?且借重孔子之言者,曷尝侮圣人哉?盖学有方内、方外之分。在方外,必以放旷为高,特要归大道也;若方内,则于君臣、父子之分,一毫不敢假借者,以世之大经、大法,不可犯也。此所谓世出世间之道,无不包罗,无不尽理,岂可以一概目之哉?
4.9 “丘请复以所闻:前概言君臣、父子之分义,此下方复言使命之理。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,靡,顺也。信,符也。凡交近国,必须符验,则不假辞令。交远则必忠之以言。若交远国,则必忠之辞令,以合二国之欢。言必或传之。谓言必要使者口传。夫传两喜两怒之言,天下之难者也。言之所系,安危以之,而祸福随至。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,两怒必多溢恶之言。病在于溢。凡溢之类妄,溢美、溢恶,出于过用智巧,故失其本真,故曰“妄”。妄则其信之也莫,以言不至诚,故听之者亦莫然不信。莫则传言者殃。既不相信,则罪在传言者殃矣。故法言曰:‘传其常情,无传其溢言,常情,乃真实无妄之言。则几乎全。’”庶几免祸。
此一节,言使命之难,以两家之利害,皆在一己担当。若溢而过实,则令听者生疑不信,是为生祸之本,而传者必受其殃。所以贵乎真实无妄,庶几可保全耳。 下文申明,虽苟全目前之事,而终必为害。甚矣!言之不易,不可不谨慎其始也。
4.10 “且以巧斗力者,始乎阳,常卒乎阴,太至则多奇巧;此言慎始慎终之道也。且始以巧斗力者,乃以戏剧相格斗也。始则两情相嬉,及其过甚,则有求胜之心,必各用其奇巧;奇巧一出,则必有一伤;伤即认真,至不可解,则终之以怒矣。阳,犹喜。阴,犹怒也。以礼饮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乱,太至则多奇乐。凡事亦然,且如饮酒者,初则宾主秩然有礼,及至酒酣乐剧,乐剧则乱必随之。不独巧斗、饮酒,凡事皆然。始乎谅,常卒乎鄙;谅者,不择是非而必信。鄙,诈也。且如人之交情,始则肝胆相照,必信不疑,久则鄙诈之心生焉。其作始也简,其将毕也必巨。不独人情,即作事,始作必以简省为主,其将毕也必巨,自有不可收拾者。盖势之必至也。言者,风波也;行者,实丧也。凡事不能保其始终,而言行犹甚。盖言者,风波也,乃是非所由生;行者,实之所自发,行成而实丧矣。故曰“言行,君子之枢机,荣辱之主也”。故当所必谨者,岂可妄乎?夫风波易以动,实丧易以危。风波则易以倾覆,实丧则易取殆辱。知此,则知所慎矣。故忿设无由,巧言偏辞。故凡人忿怒之设,实由巧言偏辞以激发之。兽死不择音,气息茀然,于是并生心厉。茀,勃然也。历,鬼病也。谓巧言偏辞以激怒其人,以致怒气勃然而发,则不择可否而横出之,如兽死之不择音,则使听者以为实然,则并皆心生鬼病而不可治矣。克核太至,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,而不知其然也。谓听言激怒之人,乘其怒气,则于所怒之人,必以横口非理加之,毫发推求,不少宽假,而克核之。若克核太至,则彼被怒之人,亦必以不肖之心应之。是则两家之祸成矣,虽成而竟不知其所以然也。所以然者,盖由巧言偏辞也。苟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终?若苟知其巧言之过,则尚可解。若不知其所由言然,则两家之祸,将不知其所终矣。故法言曰:‘无迁令,无劝成。由其巧言偏辞为祸之端,害事之甚,故奉使者必不可溢言,无迁改其令,无劝其成,免后祸也。过度益也。’迁令、劝成殆事。凡增益者,乃过其度也。迁令、劝成,终必坏事,必不可也。美成在久,恶成不及改,可不慎欤!凡事不宜速成,故美成在久。若强勉恶成,则不及改矣。不可不慎也。且夫乘物以游心,托不得已以养中,至矣。此方教以使命之正道也。惟有至人,物我兼忘,顺物之自然,以游心于其间。事不可有心以强成,当托于不得已而应之,以养中正之道,而不失其守。如此应世,可谓至矣。何作可报耶?莫若为致命,此其难者。”此结,乃起语也。言使命者何所作为,乃可报也?莫若致命,谓在事之成否,自有一定之天命。即今奉使,又有一定之君命。知天命之不可违,则当安命,顺其自然,不可用心以溢言,侥幸以成功。知君命之不可违,则不可迁令以劝成,以免后祸。此所谓致命之意。此必至人方能,寻常人则不易,故曰“此其难者”。
此一节,言应世之难者,无愈使命。如叶公之所忧者,固然。而夫子之言,皆使命之至情,祸福之枢机,切中人情之极致,所谓“士见危致命”者。非夫子大圣,深于世故者,又何以致此哉?
4.11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,蒯聩也。而问于蘧伯玉名瑗,卫之贤人,孔子之友也。曰:“有人于此,其德天杀。去声,降也。谓天生低品之人也。与之为无方,谓不以法度规之也。则危吾国;与之为有方,则危吾身。若以法度绳墨之、言谏之,则必不信而见尤,则危吾身。其知去声。适足以知人之过,而不知其所以过。谓其人聪明,足以摭拾人之过,而不知已之过。若然者,吾奈之何?”蘧伯玉曰:“善哉问乎!善其问于我也。戒之,慎之,言此人不可轻意犯之者。正汝身哉。当先正已,而后事之。形莫若就,言其人很戾,不可逆之,宜将顺其美,而后救其恶。心莫若和。言中心不可以不善而逆之,故莫若和。虽然,之二者有患。虽然形就心和,亦未免患。形就,将与已同;心和,则将为悦已。以此纵之,则不敢以规谏,故有患。就不欲入,言形虽就,不可全身放倒也。和不欲出。出者,谓显已之长,形彼之短,故不欲出。形就而入,且为颠为灭,为崩为蹶;若放身阿谀,承顺其恶,则返成其恶,将取颠灭崩蹶之祸。心和而出,且为声为名,为妖为孽。若少露圭角,则彼将以已之恶而收为声名,其心必忌之而为妖孽矣。故此二者皆有患也。彼且为婴儿,亦与之为婴儿;婴儿,言彼无知识也。彼且为无町畦,亦与之为无町畦;町畦,言无墙堑,谓全无检束也。彼且为无崖,亦与之为无崖;崖,谓无崖岸,言放荡无拘也。达之,入于无疵。言先且于一切举动,不可一毫有逆其意;待彼久久相信而不疑,则渐渐因事引达,以入无过之地。此正所谓将顺其美,匡救其恶,可无患也。汝不知夫螳螂乎?怒其臂以当车辙,不知其不胜任也,此喻不量力而逆之也。螳螂怒臂以当车辙,其志则似矣,而不知其力不胜任也。是其才之美者也。言螳螂恃其才之美者,但不量已力耳。谓盍才虽美,至若尽力以事暴君,恐不免其患也。戒之,慎之,积伐而美者以犯之,几矣。言汝积伐已之美才,而挺身以犯暴君之难,若螳螂之怒臂,其不免于死者几矣,可不戒慎之哉?汝不知夫养虎者乎?不敢以生物与之,为其杀之之怒也;若以生物,则长其杀心。不敢以全物与之,为其决之之怒也。全物与之,则令虎决裂,而生其怒也;虎怒则发威,猛而不可制矣。时其饥饱,达其怒心。虎之与人异类,而媚养已者,顺也;故其杀者,逆也。养虎而不知顺其性,则被其杀无疑矣。夫爱马者,以筐盛矢,矢,即粪也。以蜃盛溺。尿也。适有蚊虻仆缘,而拊之不时,则缺衔则怒而断其衔勒也。毁首碎胸。言马之怒,则毁碎胸首之络辔也。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,言虽爱马之至,若拊之不时,一触其怒,则将断勒毁辔矣,又何顾其爱哉?可不慎耶?”爱马之喻,尤切事情。三喻,乃事暴君之大戒也。
此言辅君之难也。已上三者,皆人间世之难者。意谓夫游人间世者,必虚心安命,适时自慎,无可不可,乃可免患。若不能虚心,恃知妄作,无事而强行者,颜回是也;若不能安命,多忧自苦,当行而不行者,叶公是也。二者皆非圣人所以涉世之道,而当以孔子之言为准也。若其必不得已而应世,以事人主,必将顺其美,匡救其恶,以竭其忠。尤当以戒慎恐惧,达变知机,不可轻忽,不可恃才轻触,以取杀身之祸。此又当以蘧伯玉之言为得也。涉世人情之曲折,极尽于此矣。是必取重仲尼、伯玉,乃可免患耳。 上言材能之累,下以不才以全生。
4.12 匠石之齐,至于曲辕,地名。见栎社树,其大蔽牛,絜之以两手絜之。百围,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,言树身分之长大也。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。言正身之外,旁枝可为舟者,有十数也。观者如市。人以为大且美,故观之者众。匠伯不顾,遂行不辍。止也,谓不顾其树而行不止也。弟子厌饱足也。观之,走及匠石,曰:“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,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。先生不肯视,行不辍,何耶?”曰:“已矣,勿言之矣!散木也。以为舟,则沉;以为棺椁,则速腐;以为器,则速毁;以为门户,则液樠;谓门枢引水,则液樠然而泚。以为柱,则蠹。是不材之木也,无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寿。”匠石归,栎社见梦曰:“汝将恶乎比予哉?若将比予于文木耶?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,实熟则剥则辱。大枝折,小枝泄。此以其能,苦其生者也。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掊击言掊取而击折之也。于世俗者也。物莫不若是。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,几死,乃今得之,几死者,谓寻常人不知我不材,几乎被伐者数矣。今幸而得全。为予大用。以不材全生,为我大用。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耶?若使我有用,必不能此之大也。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言汝与我,同为天地间之一物耳,奈何汝恃有用,而以我为无用耶?而几死之散人,又恶知散木?”言汝乃几死之散人,而不自知,且又鄙我为散木,是自不知量也。匠石觉而诊其梦。觉而为弟子说其梦。弟子曰:“趣取无用,趣,乃意趣,犹言意思也。谓意思取无用,而为社者,何也?则为社,何耶?”曰:“密!若无言!谓汝不必声说也。彼亦直寄焉,然直是以社寄于此木,非是此木有心要作社也。以为不知已者垢厉也。谓常人不知寄托之意,遂以此木真真是社,以此名而诬害之也。不为社者,且几有翦乎?言此木即不为社,又岂有翦伐者乎?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,而以义誉之,谓彼木所以保其天年者,以不材而全生,故与众异。而人不知,乃以利人长物、禁暴除非之义誉之。不亦远乎?”
此言栎社之树,以不材而保其天年,全生远害,乃无用之大用。返显前之恃才妄作、要君求誉以自害者,实天壤矣。此庄生轻世肆志之意,正在此耳。 下历言无自全之意,以喻己志。此立言之指也。
4.13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,见大木焉,有异:谓有异于众木。结驷千乘,隐将芘其所藾。言千驷之车马,隐息于树下,而树之枝叶皆能庇荫之也。子綦曰:“此何木也哉?此必有异材。”不知其不材,故异之也。夫仰而视其细枝,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;俯而视其大根,则轴解言本身之解散也。而不可以为棺椁;咶其叶,则口烂而为伤;嗅之,则使人狂醒,三日而不已。言叶之恶气熏人,令人狂酲如醉而不醒也。子綦曰:“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于此其大也。嗟夫,神人以此不材。”言子綦因试知其木不材,乃知神人以不材、无用而致圣也。宋有荆氏者,宜楸柏桑。其拱把而上者,求猿狙之杙取猿狙之具也。者斩之;三围四围,求高名之丽屋栋也。者斩之;七围八围,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乃棺木之全傍边也。者斩之。故未终其天年,而中道之夭于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此甚言材之为害,以见不材之得全也。故解之解者,祭祀解赛也。古者天子有解祠,谓解罪求福也。出《汉书·郊祀记》。以牛之白颡言色不纯也。者,与豚之亢鼻言形不美。者,与人有痔病者,不可以适河。以人祭河,谓人为巫祝也。又《汉书》有为河伯娶妇,选童男女之美者,投之河中,谓之适河。此事或古亦有之。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所以为不祥也。言此三者,小有不材,足以全生,况神人以无用而自全者乎?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。
此极言不材之自全,甚明材美之自害也。唯神人知其材之为患,故绝圣弃智,昏昏闷闷,而无意于人间者。此其所以无用,得以全身养生,以尽其天年也。此警世之意深矣。
4.14 支离疏者,此假设人之名也。支离者,谓隳其形。疏者,谓泯其智也,乃忘形去智之喻。颐口傍两颐也。隐于脐,肩高于顶,两颐隐于脐,则其背倭可知。会撮发髻也。指天,言背倭而项仰也。五管在上,谓五脏之腧,随背而在上也。两髀为胁。髀,大腿也。言大腿为两胁,则形曲可知。挫针缝衣也。治繲,浣衣也。足以糊口;鼓荚播精,言簸米出糠稗也。此就其形之曲戾而可为之事也。足以食十人。言形曲,簸米则有力,故取值多,可以食十人也。上征武士,则支离攘臂于其间;言形既支离,故不畏其选,故攘臂于其间。上有大役,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;言大役难免,而支离又以疾免。上与病者粟,则受三钟与十束薪。言以疾,则多得其赐。夫支离其形者,犹足以养其身,终其天年,又况支离其德者乎?
此言支离其形,足以全生而远害,况释智遗形者乎?此发挥老子“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”之意。前以木之材、不材以况,此以人喻,亦更切矣。
4.15 孔子适楚,楚狂接舆游其门曰:“凤兮凤兮,何如德之衰也。来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。天下有道,圣人成焉;言天下有道,则成圣人之事业也。天下无道,圣人生焉。言天下无道,则圣人全生而已。方今之时,仅免刑焉。言方今之时,仅能免害足矣,何敢言功。福轻乎羽,莫之知载;言福之自取甚易,而又不肯受。祸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言世人之迷,冒祸以求利也。已乎,已乎,言自叹其当止也。临人以德;殆乎,殆乎,殆者,免而不安也。言方今之时,若以德临人,以才自用,其危之甚也。画地而趋。迷阳迷阳,无伤吾行;言方今之人,画地而趋者,迷昧之甚也,岂能效之而行哉?行则有伤吾之固有也。吾行卻曲,言行不进貌。无伤吾足。”言世道难行,若行之,适以伤吾之足耳。山木,自寇也;山以生木,自取寇斫也。膏火,自煎也。膏以明,故自煎耳。桂可食,故伐之;桂以可食,故早伐也。漆可用,故割之。漆以泽,故自取割之。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。
此《人间世》立意,初则以孔子为善于涉世之圣,故托言以发其端。意谓虽颜子之仁智,亦非用世之具,不免无事强行之过也。次则叶公,乃处世之人,亦不能自全,况其他乎?次则颜阖,乃一隐士耳,尔乃妄意干时,乃不知量之人也,故以伯玉以折之。斯皆恃才之过也,故不免于害。故以栎社山木之不材以喻之,又以支离疏晓之。是涉世之难也如此,故终篇以楚狂讥孔子,意谓虽圣而不知止,以发己意。 乃此老披肝露胆,真情发现,真见处世之难如此。故超然物外,以道自全,以贫贱自处,故遁世无闷,着书以见志。此立言之本意也。故于《人间世》之末,以此结款,实自叙也。
德充符第五
此篇立意,谓德充实于内者,必能游于形骸之外,而不寝处躯壳之间。盖以知身为大患之本,故不事于物欲,而心与天游。故见之者,自能神符心会,忘形释智,而不知其所以然也。故学道者,唯务实德充乎内,不必计其虚名见乎外,虽不求知于世,而世未有不知者也。故引数子以发之,盖释老子“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”之意也。
5.1 鲁有兀即介字,乃刖足之人也。者王骀,从之游者,与仲尼相若。常季问于仲尼曰:“王骀,兀者也,从之游者,与夫子中分鲁。言鲁国从王骀游者,与夫子相半也。立不教,坐不议;虚而往,实而归。固有不言之教,无形而成者邪?谓教人不见于形容言语,而但以心相印成者耶?是何人也?”仲尼曰:“夫子,圣人也,丘也直后而未往耳。谓直居其后,未能往向于前耳。丘将以为师,此重言孔子未能忘形师心之意。而况不若丘者乎?奚假鲁国,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。”此形容孔子无我之意。常季曰:“彼,兀者也,而王音旺,言胜也。先生,其与庸亦远矣。若然者,其用心也独。句。言不同于人也。若之何?”仲尼曰:“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与之变;不为死生之所迁变。虽天地覆坠,亦将不与之遗;言虽天地覆坠之变,亦不为之所遗累也。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,审,处也。无假,谓形骸之外,至真之道,超然出于万物之表,故不为物迁。命犹名也。物之化而守其宗也。”谓其人超然物外,不随物迁,唯任物自化,而彼但守其至道之宗也。常季曰:“何谓也?”常季不解其不迁之说。仲尼曰:夫子示之以忘形守真之旨。“自其异者视之,肝胆楚越也;言不能忘形见道者,虽一身之肝胆,犹楚越之相远也。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皆一也。自大道观之,万物与我皆一体也。夫若然者,且不知耳目之所宜,形骸既忘,六根无用,故泯其见闻,故不知耳目之所宜。而游心乎德之和。谓超乎形骸之外,而游心于大化之乡、太和元气之境。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,物,人也。以彼处乎大化之中,故人但见其道真之所存,故不见其形之有所丧。视丧其足犹遗土也。”言视丧其足,若与已无干,犹遗土也。常季曰:“彼为已,止也,言止于如此而已矣。以其知得其心,谓彼不过以其所知,得其自已之心耳。以其心得其常心,言即彼所得之心,亦寻常人之心耳。物何为最之哉?”言彼所得之心,亦人人皆有,又何有越过人之心哉?仲尼曰:“人莫鉴于流水,而鉴于止水。唯止能止众止。夫子言:“人人虽皆有此心,但众人之心妄动如流水,而圣人之心至静如止水。故众人之心动而不止,唯圣人能为与止之耳。”受命于地,唯松柏独也在,句。冬夏青青;言独者,乃天地真一之气。虽万物之多,而此真一之气,独在松柏。受命于天,唯舜独也正,句。幸能正生,以正众生。言受命于天,惟舜得天之正,乃“各正性命”之“正”。故为正人,以其自正,故能正众人之不正者。夫保始之征,不惧之实。始者,受命之元,即所谓大道之宗也。言保始,即上文“守宗”,乃守道之人也,其守道之征验,惟不惧是其实效耳。勇士一人,雄入于九军。将求名而能自要者,而犹若是,以勇士不惧,以比有道者之不惧。而况官天地,圣人为天地之宰。府万物,会万物归一已。直寓六骸,假借六根。象耳目,耳目如偶人,所谓如幻也。一知之所知,知万化为一致。而心未尝死者乎?死,犹丧失也。谓众人丧失本真之心,唯圣人未丧本有,故能视万物为一已也。彼且择日而登假,假,犹遐也。谓彼人且将择日而登遐,远升仙界,而超出尘凡也。人则从事也。言人之相从者,盖从于形骸之外也。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?”
此篇以《德充符》为名,首以介者王骀发挥,只在末后数语,便是实德内充,故符子外。而人多从之,非有心要人从之也。盖忘形骸、一心知,即佛说破分别我障也。能破分别我障,则成阿罗汉果,即得神通变化。今庄子但就人中,说老子忘形释智之功夫,即能到此境界耳,即所谓“至人忘己”也。此“寓六骸,象耳目,一知之所知”,即佛说假观,乃即世间出生死之妙诀,正予所谓修离欲禅也。
5.2 申屠嘉,兀者也,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。此亦撰出其人名,盖从老子“众人昭昭,我独若昏”,故以昏为圣人之名。子产谓申屠嘉曰:“我先出则子止,子先出则我止。”此重言子产不能忘我,以功名自矜,故耻与介者为伍,故止其不与同出入也。其明日,又与合堂同席而坐。言申屠嘉自忘其介,而亦不知子产之厌已也。子产谓申屠嘉曰:“我先出则子止,子先出则我止。今我将出,子可以止乎?其未耶?且子见执政而不违,回避也。子齐执政乎?”子产见申屠嘉之不避已,故明言之。然以执政矜人,则形容子产之陋也。申屠嘉曰:“先生之门,固有执政焉如此哉?申屠嘉鄙子产之陋,乃曰:“先生之门,固有此不能相忘之人哉?”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。言子但知有已之执政,故以人不若已者,此陋之甚也。闻之曰:‘鉴明则尘垢不止,止则不明也。久与贤人处则无过。’今子之所取大者,先生也,而犹出言若是,亦不过乎?”此讥子产之不明也。盖闻老子“自知者明”之意,笑子产不自知也。意谓子产既游圣人之门面,犹发言如此,足见无真学问也。子产曰:“子既若是矣,子产言申屠嘉之废人,而不能自反,而与人争善。犹与尧争善。计子之德,不足以自反耶?”德,犹见识也。谓申屠嘉既废如此,而不自反求诸已,而犹且以圣自居,将与尧争善,我计料子之知见诚愚,而不自反也。子产毕竟露出本来面目。申屠嘉曰:“自状其过,以不当亡者众;状者,言自知已过之分明也。谓若人能自知已过,则人之过更有甚于我者,如此见恕,则以我之足,不当忘者众矣。不状其过,以不当存者寡。此句义似不顺,当去一“不”字。意谓若人不自状其已过,则责我太过,则以我足当存者寡矣。知不可奈何,而安之若命,惟有德者能之。若知我无可奈何,而命之使然,如此知命相忘,乃有德能之耳。游于羿之彀中,中央者,中地也;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羿之善射,而人游于必中之地,不被射而死者,亦幸而免耳。以喻世人履危机,当祸而免者,亦幸耳。谓我以不幸而不免者,岂非命之有在耶?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,我怫然而怒,言始也人笑我以足不全,我则怫然如怒。而适先生之所,则废然而反。言初未闻道,故未忘人我。今自入先生之门,一闻大道,则人我之见尽废亡矣。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耶?言不自知其先生洗我以善也。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,而未尝知吾兀者也。我与先生游十九年,向未知我之亡足也。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,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,不亦过乎?”言我与子相知以心,即当相忘以道,不当取于形骸之间。今子乃以形骸外貌索我,不亦过乎?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:“子无乃称。”子产闻说,则中心愧服,而谢之曰:“子无乃称。”谓再不必言也。
此章形容圣人忘功,故以子产发之。盖实德内充,形骸可外,而安命自得,以道相忘,则了无人我之相。此学道之成效也。
5.3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,踵见仲尼。仲尼曰:“子不谨前,既犯患若是矣。虽今来,无及矣。”无趾曰:“吾惟不知务务,谓务学道也。而轻用吾身,吾是以亡足。今吾来也,犹有尊足者存,尊足,盖指性而言也。吾是以务全之也。夫天无不覆,地无不载,吾以夫子为天地,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。”无趾自以所全者性真,而夫子犹以形骸取之。初以夫子为圣人之大,无所不容,不知其犹若此之区区也。孔子曰:“丘则陋矣!夫子胡不入乎?请讲以所闻。”夫子闻无趾之言,知其为有道者,故请入,愿讲其所闻。无趾出,孔子曰:“弟子勉之!夫无趾,兀者也,犹务学谓务学道也。以补前行之恶,而况全德犹全体也。之人乎?”无趾语老聃曰:“孔丘之于至人,其未耶?彼何宾宾以学子为?言初以孔丘为至人,今见其未至也。如此之见识,何以宾宾恭谨以学子为?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,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已桎梏耶?”桎梏,乃拘手足之刑。言孔子专求务外之名闻,而不务实。彼殊不知,虚名乃諔诡幻怪之具,非本有也。如桎梏之于手足,拘之而不得自在者也。老聃曰:“胡不使彼以死生为一条,以可不可为一贯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”可不可,谓善恶、是非也。一条,即一贯也。老子谓无趾:“何不以无死生、忘善恶之道以告之,以解其好名之桎梏乎?”无趾曰:“天刑之,安可解?”刑,旧注作型,乃土模也。此讥孔子,乃天生成此等务名之人,安可解乎?
此章发挥圣人忘名,故以孔子为务虚名而不尚实德之人。故取人于规规是非、善恶之间,殊不知至人超乎生死之外,而视世之浮名为桎梏。盖未能忘死生、一是非,故未免落于世之常情耳。圣人则不以此为得也。
5.4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:“卫有恶人焉,谓丑貌之人也。曰哀骀它。丈夫与之处者,思而不能去也;言男子与之相处,则不忍舍去。妇人见之,请于父母曰‘与为人妻,宁为夫子妾’者,十数而未止也。言妇人见之,皆愿为之妾者,不止一人也。未尝有闻其唱者也,谓未有所长而先见闻于人者也。常和而已矣。亦只见随于庸众人而已。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,言无势位以济人之死。无聚禄以望人之腹,望,犹月望之望,谓饱满也。言无位聚禄,以周给于人,以饱人之腹。又以恶骇天下,既无利济于人,且又丑貌以骇天下之人。和而不唱,言一向随人,自无专能。知不出乎四域,言无超出世间常人之见识。且而雌雄合乎前,雌雄,犹言争胜负也。谓凡人之是非、胜负不决者,皆取决其人。言此事常合在前。是必有异乎人者也。言貌丑而人从之者众,必有异乎人之所为者也。寡人召而观之,果以恶骇天下。及召而观之,果然丑貌,不见其所长。与寡人处,不至以月数,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;及相处月数,则见其有可爱处,但未尽知耳。不至乎期年,而寡人信之。不期年,则信之深矣。国无宰,宰,即宰相,掌一国之政事。寡人传国焉,言以国事授之也。闷然而后应,闷然,若不悦其事也。氾而若辞。氾,谓泛然不经心而若辞也。寡人丑乎,言见彼之不在意,故自愧丑也。卒授之国。无几何也,去寡人而行。寡人恤焉若有亡也,言恤其去,若已有所亡失也。若无与乐是国也。察其人之意,盖不以国为乐也。是何人者耶?”谓不知是何等之人也,使我爱之如此。仲尼曰:“丘也尝使于楚矣,适见㹠子食于其死母者。少焉眴若,见死母之目不瞬也。皆弃之而走。不见已焉尔,谓母之目不见已也。不得类焉尔。言形僵不同前者之食于母,故皆弃之而走也。所爱其母者,非爱其形也,爱使其形者也。形者,假物也。使其形者,真宰也。言㹠之子母,乃天性之爱也。往日食于母,何尝不爱。及今才死,始则就之而食;及见目之不瞬,则知精神不在,故弃之而走。是则死生不远,即弃之而走。是知所爱者,非形骸,乃爱使其形骸之真宰也。虽物之至愚,尚知爱其天真,而况于人乎?战而死者,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;翣,古训纛,乃大将之旗也。战而死者,以此为送葬之仪。言已失其勇,又无其尸,似以此虚仪为葬资,则无其本矣。刖者之屦,无为爱之。言刖者无足趺,而屦亦无可用。皆无其本也。以翣资、刖屦为无本之喻,意谓真可爱者在本也。为天子之诸御,不翦爪,不穿耳;言选天子之侍御者,不翦爪,不穿耳,不欲毁其全体,将以要宠也。取妻者止于外,不得复使。言新婚之妇,必先戒不作事务,恐胼胝其手足也。形全犹足以为尔,而况全德之人乎?言天子之御、新婚之人,不如此不足以要宠结欢。但全其形尚如此,况全德之人乎?言鲁君之爱骀它,盖忘形,爱其形之本也。有难以言语形容者,故夫子连以三事,喻其可爱之在本。今哀骀它未言而信,无功而亲,使人授已国,惟恐其不受也,言哀骀它未与鲁君一语,而见信若此,且无功即授之以国,惟恐其不受,岂无谓哉?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”哀公曰:“何谓才全?”言才者,谓天赋良能,即所谓性真,庄子指为真宰是也。言才全者,谓不以外物伤狀其性,乃天性全然未坏,故曰“全”。仲尼曰:“死生存亡、穷达贫富、贤与不肖、毁誉、饥渴、寒暑,是事之变、命之行也。仲尼言才全,而先言此十六事者,盖此诸事,皆狀生伤性之事变,而世人未有不被其伤损其性真者,故先言之。日夜相代乎前,此十六事,人生于世,日夜相代于前,未尝暂免者,是皆戕生伤性之具也。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。言上十六事,日夜相代,而以知规规求之,不知所由来。盖达其性真,本不涉其变。故不足以滑和,滑,音汩,谓汩溺也。和,谓本元中和之体也。言以上诸事,虽常情之变,但了其本无,故不足以汩和。不可入于灵府。灵府,所谓灵台。言诸变不可以摇动其性也。使之和豫通,而不失于兑。和者,即中和之和,谓性真达于事变,浑然而不失其体也。豫者,安然自得而悦豫也。通者,谓达于事变而不滞也。兑者,即老子“玄牝之门”,谓虚通应物而无迹者也。言真人所以才全者,盖保其性真而不失也。使日夜无卻,而与物为春,郤,亦作隙,谓缝隙也。言真人之一性绵绵,日夜无隙,未尝间断。但于应物之际,春然和气发现,令人煦然而化也。是接而生于心者也。时者,谓接物应机,时行时止,与物倶化,未尝逆也。若夫愚人,则与接为抅矣。是之谓才全。”此言真人应物,一味性德流行,无一息之间,故谓之才全。“何谓德不形?”此哀公问也。曰:“平者,水停之盛也。其可以为法也,内保之而外不荡也。德者,谓性之德用也。以性德之用,难以言语形容,故以水平为喻。盖言水之平者,乃停之盛,谓湛渊澄静之至,故可以取法为准。言性体湛渊澄净,寂然不动,则虚明朗鉴,乃内保之而外境不荡,为守宗保始之喻。谓性静虚明,则可以鉴物为用也。德之成,和之修也。言虚明朗鉴,乃德之成。盖从中和用功,修而后得者,非漫然也。德不形者,物不能离也。”不能离者,谓与物混一而不分,故人但见其物之变,而不知性之真,故其德不易形著于外。所以人但见其貌恶,而不识其才德之全耳。观孔子对哀公之言,发明《中庸》“和也者,天下之达道”之意,何等正大精确。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:“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执民之纪而忧其死,吾自以为至通矣。言自以为至通于道也。今吾闻至人之言,恐吾无其实,轻用吾身而亡其国。吾与孔丘,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。”
此章形容圣人之德,必须忘形全性,体用不二,内外一如,平等湛一,方为全功。故才全德不形,为圣人之极致。盖才全,则内外不二;德不形,则物我一如。此圣人之成功,所以德充之符也。故鲁君闻之,亦能忘分感化,而友于圣人也。
5.5 闉跂曲跂也。支离形不全也。无脤无臀也。说卫灵公,灵公说之,而视全人,其脰颈也。肩肩。细小貌。瓮㼜大癭言癭如瓮㼜也。说齐桓公,桓公说之,而视全人,其脰肩肩。故德有所长,而形有所忘。言二子丑恶之状,而使二君说之,反视为全人之不如者,盖爱其德,故自忘其形也。人不忘其所忘,所忘者,性也。言世人迷性真而爱形骸,故忘其性。今欲不忘。而忘其所不忘,所不忘者,形也。世人忘性而爱形,故今欲忘之。此谓诚忘。忘其所爱,而不忘其所不爱,此之谓诚忘。故圣人有所游,圣人游于大道之乡,而忘其物欲。而知为孽,知者,以智巧揣摩人心,谓之知。孽,妖孽也。约为胶,以仁义结束人心,谓之约。肢,固结而不解也。德为接,以小惠要买人心,谓之德。接,应接于人也。工为商。以机关罔取人之利,谓之工;工,犹技巧也。商,行货之人也。圣人不谋,恶用知?不斫,恶用胶?无丧,恶用德?不货,恶用商?四者皆伪,以丧真淳,故圣人去之,以全天德。四者,天鬻也。谓四者淳德,乃天德也。鬻,犹售也。四德乃天售,即所谓天爵是也。天鬻也者,天食也。谓天既售我以天德,则天之所以食我也,又何取于人伪哉?既受食于天,又恶用人?言天生我性德,自有天然之受用,又何人伪求之?有人之形,无人之情。言圣人虽居人世,其形虽似人,而绝无人情。有人之形,故群于人;其形为人,故群于众人之之中。无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于身。以形寄人中,心超物外,不以物为事,故无人世之是非。眇乎小哉,所以属于人也;人在太虚中,乃万物之一数耳,其最渺小者,又何足以爱之?謷乎大哉,独成其天。謷者,謷然超于物表也,言性德广大。全此天德,故由人而入于天。
前虽以知忘形,而知尚存,未尽道妙。故此一章,以忘忘知,知忘则德自化,方能合乎自然,以全天德,其德乃充。故如二君之见二子,能不见其形,此所以为德之符也。圣人造道之极致,至此方为究竟耳。故以此结一篇之义。
5.6 惠子谓庄子曰:“人故无情乎?”借惠子之问以结者,因上文发挥天德之全者,乃绝情欲、去人伪,心与天游,乃能充实其天德。故恐世人将谓绝情,则非人类矣,故假惠子以发之。故,乃故有之故,谓本来无情耶?庄子曰:“然。”庄子直然其问者,盖约人性本来离情绝欲,故直然之。惠子曰:“人而无情,何以谓之人?”惠子意谓,世人若无其情,则非人也。此俗人之常见也。庄子曰:“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恶得不谓之人?”道者,性之固有,人之所当行也。人禀此性而为人,乃道与之貌,即天与之形也。既有此性,岂非人乎?惠子曰:“既谓之人,无情?”此惠子全不知道理,与常人所见一般,谓既是个人,岂得无情者乎?庄子曰:“是非吾所谓情也。吾所谓无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,常因其自然而不益生也。”惠子意谓必有情欲,乃可为人,故以无情不得为人为问。庄子以正义答之曰:“我所谓无情者,非绝无君亲、父子、夫妇之情也。盖因世人纵情肆欲以求益生,而返伤其生,故我要绝其贪欲之情耳,非是绝无人伦也。”惠子曰:“不益生,何以有其身?”惠子又以为,人生必欲养其口体,乃可以有其身。此全是常人之识见耳。庄子曰:“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无以好恶内伤其身。庄子意谓,人既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矣,苟无以好恶内伤其身,如此则全生养身之至道,又何庸益生为哉?今子外乎子之神,劳乎子之精,倚树而吟,据槁梧而瞑。槁梧,琴也。乃惠子倚树据琴,而瞑以辩论也。庄子意谓惠子不能乐其天德,而返外其精神,而倚树据梧,以逞辩论是非也。天选子之形,子以坚白鸣。”谓天选子之形,赋以全德。今乃舍之,而返恣坚白之论以自鸿,失之甚矣。
此篇以忘情、绝欲,以全天德,故其德乃充。前已发挥全德之妙,故结以无情非人,以尽绝情、全德之意,所以警俗励世之意深矣。
庄子内篇注卷之四
大宗师第六
庄子著书,自谓“言有宗,事有君”,盖言有所主,非漫谈也。其篇分内外者,以其所学,乃内圣外王之道。谓得此大道于心,则内为圣人;迫不得已而应世,则外为帝为王。乃有体有用之学,非空言也。且内七篇,乃相因之次第。 其《逍遥游》,乃明全体之圣人,所谓“大而化之之谓圣”,乃一书之宗本,立言之主意也。 次《齐物论》,盖言举世古今之人,未明大道之原,各以己见为是,故互相是非。首以儒墨相排,皆未悟大道,特以所师一偏之曲学,以为必是,固执而不化,皆迷其真宰,而妄执我见为是。故古今举世,未有大觉之人,卒莫能正之。此悲世之迷而不解,皆执我见之过也。 次《养生主》,谓世人迷却真宰,妄执血肉之躯为我,人人只知为一己之谋,所求功名利禄,以养其形,戕贼其真宰而不悟。此举世古今之迷,皆不知所养耳。若能养其生之主,则超然脱其物欲之害,乃可不虚生矣。果能知养生之生,则天真可复,道体可全,此得圣人之体也。 次《人间世》,乃涉世之学问,谓世事不可以有心要为,不是轻易可涉。若有心要名干誉,恃才妄作,未有不伤生戕性者。若颜子、叶公,皆不安命、不自知而强行者也。必若圣人,忘己虚心以游世,迫不得已而应,乃免患耳。其涉世之难,委曲毕见。能涉世无患,乃圣人之大用也。 次《德充符》,以明圣人忘形释智,体用两全,无心于世而与道游,乃德充之符也。 其《大宗师》,总上六义,道全德备,浑然大化,忘己、忘功、忘名。其所以称至人、神人、圣人者,必若此乃可为万世之所宗而师之者,故称之曰“大宗师”。是为全体之大圣,意谓内圣之学,必至此为极,则所谓得其体也。若迫不得已而应世,则可为圣帝明王矣。 故次以《应帝王》,以终内篇之意。至若外篇,皆蔓衍发挥内篇之意耳。
6.1 知天之所为,知人之所为者,至矣!知天知人之知,乃指真知,谓妙悟也。天,乃天然大道,即万物之所宗旨。所为,谓天地万物,乃大道全体之变,故曰“天之所为”。盖天然无为,而曲成万物,非有心也。人之所为,谓人禀大道,乃万物之一数,特最灵者。以赋大道之全体,而为人之性,以主其形,即所谓真宰者。故人之见闻知觉,皆真宰以主之;日用头头,无非大道之妙用,是知人即天也。苟知天人合德,乃知之至也。知天之所为者,天而生也;知大道在人,禀而有生者也。知人之所为者,以其知之所知,以养其知之所不知,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。所知者,在人日用见闻觉知之知也。所不知,谓妙性本有,人迷不觉,故日用而不知。由其不知本有,故但知贪欲以养形,而不知释智遗形以养性。故举世昏迷于物欲,戕生伤性,不能尽性全生,以终其天年者。人若苟能于日用之间,去贪离欲,即境明心,回光返照,以复其性,是以其知之所知,养其知之所不知。如此妙悟,乃知之盛也。虽然,有患。夫知有所待而后当,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“虽然,有患”者,意谓我说以所知,养所不知,此还有病在。何也?以世人一向妄知,皆恃其妄知,强不知以为知,未悟以为悟,妄为肆志,则返伤其性。必待真悟真知,然后为恰当。第恐所待而悟者,未必真悟,则恃为已悟,则未可定也。必若真真悟透,天人合德,本来无二,乃可为真知。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?所谓人之非天乎?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。意谓我说以人养天,不是离人日用之外别有妙道。盖天即人也,人即天也。直在悟得本来无二,原无欠缺。苟真知天人一体,方称为真人矣。
此一节,乃一篇立言之主意,以一“知”字为眼目。古人所云:“知之一字,众妙之门;知之一字,众祸之门。”盖妙悟后,方是真知;有真知者,乃称真人,即可宗而师之也。然知天知人,即众妙之门也;“虽然,有患”,即知之一字,众祸之门也。谓强不知以为知,恃强知而妄作,则返以知为害矣。此举世聪明之通病也。
6.2 何谓真人?此下唤起真人,以示真人之所养者深迥,与常人不同也。古之真人,不逆寡,寡,谓薄德无智之愚人。不逆者,不拒也。不雄成,雄,自恃也。成,谓已为全德也。不恃已德以慠世也。不谟士。谟,即谋。士,即事。谓无心于事,虚已以游,全不以事干怀也。若然者,真人如此处世。过而弗悔,当而不自得也。若然者,登高不栗,入水不濡,入火不热,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,言真人无心以游世,此全无得失利害之心。以情不附物,故水火不能伤。此则遗物全性,是知则能登遐于道也。若此。真人即世忘世之如此。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,梦发于妄想,以真人情不附物,则妄想不生,故寝无梦。其觉无忧,真人虚怀游世,了无得失之心,故觉无忧。其食不甘,以道自娱,故不甘于味。其息深深。深者,绵绵之意。息粗而浅,则心浮动。真人心泰定而不为物动,故其息深深。真人之息以踵,此释上深深之意。踵者,脚跟也。以喻息之所自发处,深不可测,故心定而不乱。众人之息以喉。众人之息在喉,则粗浅之至,故浮而妄动,所以日用心驰于物,而不知返。屈服者,其嗌言若哇。心浮则言躁,言不由中,则易屈服。嗌者,咽喉也。哇,吐也。以浅粗之言,自咽而吐,无根之言也。其耆欲深者,其天机浅。言世人粗浅如此者,乃嗜欲之深,汩昏真性,全不知有天然妙性,皆堕妄知,无真知也。
此一节,言真人妙悟自性,是为真知者,故所养迥,与世不同。而以众人观之,则自别矣。前云“有患”,正恐未悟,而恃妄知为得者,害之甚也。故此双明之。
6.3 古之真人,不知悦生,不知恶死。前略言真人处世,忘利害。此则言真人不但忘利害,而且超死生,以与大道冥一。悟其生本不生,故生而不悦;悟其死本不死,故不恶其死。其出不訢,其入不距。出入,即生死二字,老子云“出生入死”。由不悦生,故不贪生。訢,犹贪也。不恶死,故不距。距,谓介而不肯入也。翛然而往,翛然而来而已矣。翛然,乃鹤冲举刷羽之声也。言真人无心游世,翛然冲举,出入死生,如游太虚,了无罣碍,故云如此而已矣。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终。以悟其生本不生,故不忘其所始;以生与道游,不见有世可出,混方物为一,故不求所终。受而喜之,忘而复之。众人以生为累,故患而不喜;真人载道而生,故受形而喜。虽处人世,心不违道,相忘于世,故念念而复。是之谓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,是之谓真人。心与道游,故不捐道。捐,弃也。人即是天,不假造作修为,故不以人助天。如此乃谓之真人。
此一节,言真人游世,不但忘利害,而且忘死生。故虽身寄人间,心超物表。意非真知妙悟,未易至此,欲人知其所养也。
6.4 若然者,其心志,其容寂,其颡頯。若然者,言真人如此游世,其容貌与众不同。其心志,《笔乘》作“忘”,言无心于世也。其容寂,言容貌寂然,乃内湛而外定也。其颡頯,頯,宽裕也,谓其貌广大宽容,不拘拘之状也。此老子云“孔德之容,唯道是从”也。凄然似秋,言其面严冷,若秋气之肃也。暖然似春,言近之,则其中温然、暖然,令人可亲可爱也。喜怒通四时,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。言无心于喜怒,但随物所感,或喜或怒,了无一定于中,故曰“通乎四时,与物有宜”;而人不知无喜怒也,故曰“莫知其极”。故圣人之用兵也,亡国而不失人心。利泽施乎万世,不为爱人。言圣人无心御世,与天施合德。假而用兵,即亡人之国,而不失人心,本无杀伐之心也。纵恩施万世,原非有意爱人也。所谓天生、天杀之意也。故乐通物,非圣人也;有心要通于物,非自然矣。有亲,非仁也;大仁不仁。亲者,有心私爱,非大仁也,故曰“贼莫大德有心”。天时,与非贤也;揣度时势,非任命也。利害不通,非君子也;明哲保身,乃称君子。不通利害,率意狂为,非君子也。行名失已,非士也;伪行虚名而无实,则非士矣。亡身不真,非役人也。亡已为人,则人皆听役。若执已殉名,则见役于物,非役人者也。若狐不偕、务光、伯夷、叔齐、箕子、胥馀、纪他、申徒狄,是役人之役,适人之适,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此数子者,皆知之不真,殉名丧实,去圣远矣。
此一节,概言所知不真,不能忘己、忘名,有心要誉,殉名丧实,皆非真知之圣也。下又言真人真知之不同。
6.5 古之真人,此下一节,明真人游世之状。其状义无可不可。而不朋,中心和而不流。若不足虚之至也。而不承;若一物无所受。与乎与世容与。其觚而不坚也,觚者,方也。虽介然不群,而非坚执不化者。张乎施为也。其虚而不华也;虽见施为,而中心空空,不以华美为尚。邴邴乎邴,喜貌。其似喜乎,虽喜而无心于喜也。崔乎言折节谦下也。其不得已乎;虽谦下以接人,其实以不得已而泛应也。滀乎滀,渟如水之湛滀也。进我色也,谓中心湛滀,而和气日见于颜面之间。与乎与之相处。止我德也;人与相处而不忍去。厉乎其似世乎,厉,谓严整而不可犯,亦似世之庄重也。謷乎其未可制也;謷,谓謷然礼法之外,似不可以礼法拘制也。连乎其似好闭也,连者,收摄捡束之意。虽收摄捡束,但似好闭,其实无所闭藏也。悗乎忘其言也。悗,俯下之意,谓对人谦下,若忘其言者。以刑为体,刑者,不留其私,谓中心一私不留,以为其体。以礼为翼,虽忘礼法,犹假礼以辅翼,可行于世。以知为时,真知时之可否,以行止也。以德为循。言以德但为循顺机宜也。以刑为体者,绰乎其杀也;绰者,有余之义。谓杀尽私欲,一私不留而尤损之也。以礼为翼者,所以行于世也;言既游世,不可出于礼法之外也。以知为时者,不得已于事也;言迫不得已而后应也。以德为循者,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。丘,高处也。言循顺机宜,接引愚蒙,令有识者皆可上进于道。故喻如有足者,皆可引进于高处也。此四句,释上刑、礼、知、德四句。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。老子云“用之不勤”。勤,劳也。言真人游行于世,无心而游,虽行而不劳也。
此一节,形容真人虚心游世之状貌,如此之妙。言虽超世,而未尝越世;虽同人,而不群于人。此真知之实也。
6.6 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。故者,由上游世之工夫纯一,故得天人合德也。好之者,天也;弗好者,人也。今皆一矣,是谓之天人合德。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其一,谓天人合一。谓天与人合一而归于道,则万物杂然而不一者,尽皆浑然会归于道也。其一与天为徒,既人合其天,则人天一,则人可与天为徒也。其不一与人为徒。谓天人原本不一也,今人既合天,而未免游于人世,则以天而游,故与人为徒。天与人不相胜也,此之谓真人。若超然绝俗,则是以天胜人;若逐物亡性,则是以人胜天。今天人合德,两不相伤,故不相胜。必如此,方是真人。
此一节,总结前知天、知人工夫,做到浑然一体,天人一际,然后任其天真。则在天而天,在人而人,天地同根,万物一体,故天与人两不相胜。必如此真知妙悟,浑化之极,乃可名为真人。此岂可强知妄见而可比拟哉?此真人真学之全功,故下章从“死生,命也”起,至“藏舟”章末,皆极口勉人学道,要做真实工夫。
6.7 死生,命也;此下教人做了死生之工夫。命,谓自然而不可免者。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有死生,如时之夜旦,不可免者。且阴阳有夜旦,太虚恒一而无昏晚。喻人形虽有生死,而真性常然不变,如太虚之无变,故曰“天也”。人之有所不得与,去声。皆物之情也。谓真性在人,天然自具,一毫人力不能与其间。此人人同有之真体,所谓真宰、天君是也。此须养而后知。彼特以天为父,言人人皆禀真性而有形,天然自足,故曰“以天为父”。而身犹爱之,而况其卓乎?言此血肉之假身,赖世之父而有生,且养身全孝以尊父。况天君载我之形,卓然不属形骸者,岂不知所养而尊之乎?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已,而身犹死之,而况其真乎?且以世人知有君,欲尽忠者,而以身死之。况真君宰我之形,而不能忘形以事之、忠之,可谓不智之甚矣。此言激切之至,人读此而不悟,非夫也。
此言真性在我,而不属生死者,乃真常之性也。而人迷之而不悟,嗜欲伤之而不知所养,岂非至愚也哉?
6.8 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老子云:“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。”此取鱼失水,如失道德而后仁义。且以仁义相尚,正似相濡以湿沫,不若相忘于江湖,以喻必忘仁义,而可游于大道之乡也。与其誉尧而非桀也,不若两忘而化其道。无誉无非,则善恶两忘,而与道为一,乃真知之盛也。夫大块天地也。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言人生天地,劳佚死生,皆自然而不可却者,命也。此所谓人也,苟知命之所系,即道之在,是知由人而即天也。若知天与人本无二致,则浑然合道,而不以人害天;虚心游世,以终其大年,生不忘道。故云“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”,此其天人合德,死生不变,任造物之自然,此知之至也。
此言世人不知大道,而以仁义为至,故以仁爱亲,以死事君。此虽善不善,故如泉涸,而鱼以湿沫相呴濡也。若能浑然悟其大道,则万物一体,善恶两忘,故如鱼之相忘于江湖。如此乃可谓知天知人,天人合德,而能超乎生死之外。故在生在死,无不善之者也。
6.9 夫藏舟于壑,藏山于泽,谓之固矣!然而夜半有力者,负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藏天真于有形,如藏舟于壑;藏有形于天地,如藏山于泽。谓之固矣,此常人以此为定见也。然而造化密移,虽天地亦为之变,而常人不觉,如有力者负之而移,昧者不知也。藏小大有宜,犹有所遁。形与天地,虽小大有宜,而皆不免于变。若夫藏天下于天下,而不得所遁,是恒物之大情也。若知此身与天地万物,皆与道为一,浑然大化而不分,是藏无形于无形,如此则无遁。则如藏天下于天下,而不得所遁矣。此天地万物之实际也,故曰“恒物之大情”。特犯人之形,而犹喜之。若人之形者,万化而未始有极也,其为乐可胜计耶?言大化造物,千变万化,而人特万物之一数耳。而人不知,特以得人身为喜,如此则万物皆有可喜者,其乐可胜计耶?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。善夭善老,善始善终,人犹效之,言圣人心与道游,则超然生死,乃物所不得遁,如此则物物无非道之所在。故夭寿、始终,无所不善者,而人犹效之。又况万物之所系,而一化之所待乎?言大道之原,乃万物之根宗,故云“所系”。万物非此,而不能融贯而为一,故云“一化之所待”。此实天地万物之大宗。圣人之所宗而师之者,此也。可不悟乎?
此发明大道无形,而为天地万物之根本,人人禀此无形之大道而有生,是为真宰。若悟此大道,则看破天地万物,身心世界消融混合,而为一体。若悟彻此理,则称之曰“大宗师”,是所谓“大而化之谓圣”者也。至此则无己、无功、无名,逍遥于万物之上,超脱于生死之途。以世人概不知此大道之妙,而以小知小见之自是,不得逍遥;各执己是,互相是非,故丧其有生之主;而要求名利于世间,故德不充符。是则前五篇所发挥者,未曾说破。故此篇首乃立知天知人,有真知方为真人,直说到此,方指出一个大宗师,正是老庄立教之所宗者,如此而已。 故此后重新单提起一“道”字来发挥,足见立言前后一贯。言虽蔓衍,而意有所宗,于此可见矣。
6.10 夫道,上文说了大宗师状貌,结了前义。言大宗师之所宗者大道,上云“万物所系,一化所待”者何?乃大道也。故此下发挥大道之妙,以明“万物所系,一化所待”之义。立意皆从老子“天得一以清”等来。有情有信,此言大道之体用也。《齐物》云“可形已信”,有情无形,正指此也。此从老子“窈窈冥冥,其中有精,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”。此言有情,谓虽虚而有实体。不失其用曰“信”。无为无形;湛然常寂,故无为;超乎名相,故无形。可传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见;以心印心,故可传可受;妙契忘言,故无受无见。自本自根,本自天然,原非假借。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天地以之建立,故先有固存。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;变化不测,为天地万物之主。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,伏羲画卦,始于太极。推之向上,更有事在,故不以为高。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,包天地,容六合,故不为深。先天地生而不为久,以固存,故不为久。长于上古而不为老。万化密移,而此道湛然,故不老。狶韦古帝王名。得之,以挈天地;参赞化育,整理世界。伏羲轩黄也。得之,以袭气母;袭,取也。气母,生物之本也。袭气母,即老子“求食于母”。维斗北斗,天之枢也。得之,终古不忒;忒,差也。北斗天枢,居所不动,故不差忒。日月得之,终古不息;运行而不已,用行而不殆。堪坏昆仑之神,人而兽形。得之,以袭昆仑;此袭,犹承袭,言主持昆仑。冯夷河伯也。得之,以游大川;肩吾山神也。得之,以处太山;黄帝轩辕也。得之,以游云天;乘龙飞升上迁也。颛顼五帝之一。得之,以处玄宫;禺强北海之神。《山海经》云:“玄渚有神,人面鸟形,珥两青蛇,践两蛇,名曰禺强。”得之,立乎北极;北海之极。西王母瑶池仙长也。得之,坐乎少广。王母所居之宫也。莫知其始,莫知其终。此二句,总结上文。列圣神人主持天地日月星辰,皆恃大道,故莫知其始终。此直从老子“天得一以清”一章中变化如许说话。彭祖姓钱,古长寿之人。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;世传彭祖寿八百岁,故上自有虞,下及五伯。傅说商之贤相。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东维,骑箕尾,而比于列星。傅说一星,在尾上。言其乘东维、骑箕尾之间也。
此明大宗师者,所宗者,大道也。以大道乃天地、万物、神人之主。今人人禀此大道而有生,处此形骸之中,为生之主者,所谓天然之性。以形假而性真,故称之曰“真宰”。而人悟此大道,彻见性真,则能外形骸,直于天地造化同流,混融而为一体,而为世间人物之同宗者,故曰“大宗师”者,此也。 此大宗师,即《逍遥》所称神人、圣人、至人。所言“有情有信”,即《齐物》之“真宰”,及《养生》篇“生之主”。若不悟此而涉人世,必有形骸之大患。颜子心斋,教其悟之之方。既悟性真,则形骸可外。故《德充符》前,一往皆敷演其古今迷悟之状,到此方分明说破。一路说来,方才吐露。所以云“言有宗,事有君”,正此意也。 此上已发挥大道,明白了然,但未说进道工夫,故此下乃说入道真实工夫。
6.11 南伯子葵问于女偊此人名,皆重言也。撰出个人来,设为问答,不必求其实也。曰:“子之年长矣,而色若孺子,何也?”问其年老大而色若婴儿,借以发起必有所养,将以发启工夫也。曰:“吾闻道矣。”此即要引人学道也。南伯子葵曰:“道可得学耶?”此因闻说闻道,则惊诧其言,谓道岂可学之耶?曰:“恶!恶可!二字皆平声,惊叹之意。上“恶”字,叹其道难言;下“恶”字,叹其道不是容易可学,要是其人乃可。子非其人也。言道非容易可学,况子非学道之人。何以见得?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,才谓天赋之根器,犹俗云天资也。而无圣人之道;言有美质,而无进道志向。我有圣人之道,而无圣人之才。言我有圣人之道,而无美质,故多费苦工夫。吾欲以教之,庶几其果为圣人乎?言我欲教卜梁倚以大道,其亦可教,但无志向。论才亦庶几可成,第不知可能造就而为圣人乎?不然,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,亦易矣。言学道之人才德双美者,固是难得。有此全质,则学之亦易矣。吾犹守而告之,三日而后能外天下;天下疏而远,故三日而可外。此言教之一次也。已外天下矣,吾又守之七日,而后能外物;物渐近于身,故七日而忘。已外物矣,吾又守之九日,而后能外生;生则切于已者,故九日之功乃外。已外生矣,而后能朝彻;朝,平旦也。彻,朗彻也。谓已外生,则忽然朗悟,如睡梦觉,故曰“朝彻”。朝彻而后能见独;独,谓悟一真之性,不属形骸,故曰“见独”。见独而后能无古今;谓悟一真之性,超乎天地,故不属古今。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。谓了悟性真,超乎天地,量绝古今,则见本来不死不生。杀生者不死,生者,有形之累也。既悟性真,则形骸已外,物累全消,故曰“杀生”;而一性独存,故曰“不死”。生生者不生。形化性全,则与道冥一,而能造化群生,而一真湛然,故曰“生生者不生”。其为物,物,指不死不生之道体也。无不将也,谓此道体千变万化,化化无穷,故无不将也。将者,以也。无不迎也,在乎人者,日用头头,左右逢元,故曰“无不迎也”。无不毁也,谓此道体陶镕万化,挫锐解纷,故曰“无不毁”。无不成也。触处现成,不假安排。其名为撄宁。撄者,尘劳杂乱,困横拂郁,挠动其心,曰“撄”。言学道之人,全从逆顺境界中做出,只到一切境界不动其心,宁定湛然,故曰“撄宁”。撄宁也者,撄而后成者也。此释撄宁之意,谓从刻苦境界中做出,故曰“撄而后成者也”。
此前论大道,虽是可宗可师,犹漫言无要。此一节,方指出学道之方。意谓此道,虽是人人本有,既无生知之圣,必要学而后成。今要学者,须要根器全美,方堪授受。授受之际,又非草率,须要耳提面命,守而教之。教之之方,又不可速成,须有渐次而入,故使渐渐开悟。其三日外天下,七日外物,九日外生死,而后见独、朝彻,此悟之之效也。 既悟此道,则一切处,日用头头,触处现成,纵横无碍。虽在尘劳之中,其心泰定常宁,天君泰然,湛然不动。工夫到此,名曰“撄宁”。何谓撄宁?盖从杂乱境缘中做出,故曰“撄而后成者也”。观此老言虽蔓衍,其所造道工夫,皆从刻苦中做来,非苟然也。今人读其言者,岂可概以文字视之哉? 上言入道工夫,下言闻道,盖亦从文字中悟来,故以重言发之。
6.12 南伯子葵曰:“子独恶乎闻之?”此问闻道之原。曰:女偊答。“闻诸墨之子,副墨,文字也。言始从文中来。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,洛诵,言包洛而诵习也。意谓诵习文字,久而自得也。洛诵之孙闻之瞻明,瞻明,言见有明处,乃因文字有悟处也。瞻明闻之聂许,聂许,谓从耳闻,声入心通,而心自许也。聂许闻之需役,需,待也。役,使也。言心虽有悟,必待验之行事之间,一切处现前不昧,与道相应,然后造妙也。需役闻之于讴,于讴,涵泳吟咏之意。于讴闻之玄冥,由涵泳讴吟,而有冥会于心,乃造道之极也。玄冥闻之参寥,参寥者,空廓广大、虚无之境,谓道之实际也。参寥闻之疑始。言入于无始,乃归极于此,学道之成也。
此一节,言圣人得此大道,不无所闻。盖从文字语言中,有所发明,以至动用周旋、讴吟咳唾之间,以合于玄冥,参于寥廓,以极于无始,至不可知之地,必如此深造实证而后已。如此,殆非口耳而可得也,是乃可称大宗师。 前来发明大道可宗,悟此大道者可称宗师,但未见其果有其人否耶?恐世人不信,将谓虚谈,故向下撰出子祀等,乃实是得道之人,以作证据。
6.13 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四人相语,曰:“孰能以无为首,以生为脊,以死为尻;尾也。孰知死生存亡为一体者,吾与之友矣。”意谓从无形而适有形,而人之此身,皆道之所化。故以无为首者,从无有生也;脊者,身也;尻者,尾也,谓生之终也。言谁能知此无生之生者,则可相与为友矣。四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遂相与为友。言心同道合,故为友也。俄而子舆有病,子祀往问之,曰:“伟哉,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。此子舆自叹:“造物有力,壮哉!能使我于大化之中,将以予为此拘拘之形也。”曲偻发背,此下子舆言其病状。谓形已佝偻残废,且又痈疮。上有五管,言形佝偻,则五脏之管向上也。颐隐于齐,言形曲,则两颐限隐于齐下也。肩高于顶,颐限则两肩耸高于顶。句赘指天,句赘,顶髻也。言颐隐而项缩,故髻指天也。阴阳之气有沴。”沴,凌乱,言不和也。言虽从天化受形,以阴阳之气凌乱不和,故使我形骸如此之残废不堪也。其心闲而无事,言以形废,而心转无事。此足见其能以道自适,不以形为累也。跰跣而鉴于井,跰跣,扶曳也。谓恐自知不明,又鉴于井,则现身如影矣。曰:“嗟乎,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。”因鉴于井,自见其状,乃叹曰:“夫造物者,既拘拘为我此形矣,又复使我如此残废之恶状耶?”子祀曰:“汝恶之乎?”子祀因见子舆之叹,乃问之曰:“子恶此形耶?”曰:“亡,予何恶!亡,绝也。子舆意谓,我心不但绝然无恶,而方与之俱化也。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,予因以求时夜;浸假,造化也。言从无形造化之中,渐渐而适于有形,即化予之左臂以为鸡,予因之而求时夜。时夜,言鸡报晓也。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,予因以求鸮炙;若化予之右臂为弹,予即因之而求鸮炙。言以弹击鸮,以充炙也。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,以神为马,予因而乘之,岂更驾哉?此言有道之士,既视此身如痈疮,而不足观;且又视之如影,而不可执。是则不但无累,而且与之俱化。故又能借假修真,因此而求有实用。是则此身虽为异物,若果能化之,则形神俱妙。真人乘此以游人世,岂更驾哉?且夫得者,时也;失者,顺也。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,此古之所谓县解也。言真人忘形适真,形神倶妙,不以得失干心,安时处顺,无往而不自得,故哀乐不能入。如此,是古之所谓悬解者也。言生累如倒悬,超乎死生,则倒悬解矣,故云“悬解”。而不能自解者,物有以结之。人人本皆如此无累,超然悬解;而人不能解之者,乃自我以结之也。且夫物不胜天久矣,吾又何恶焉?”言人任造化而迁,故人不能胜天。既不能胜,则任之而已,又何恶焉?
此一节,言真人真知,形本无形,今既适有形,则为生累。故真人视之如痈疮而不可爱,如影而不可执。如此,则但任造化之所适,了无得失之心。故死生无变于己,所以安时处顺,哀乐不入,此所谓悬解者也。 如此看来,人人本来天然解脱,但人自苦于形累,而卒莫能自解者,非天之过,乃人自结之耳。且夫天人之际,本来人不胜天,吾于此看破久矣。虽有此假形,吾有真用,又何恶焉?此其所以为真人,是可宗而师之者也。
6.14 俄而,子来有疾,喘喘焉将死,上言四人为友,而子舆之妙已知之矣,今又发子来二人之妙。喘,气喘急而将绝也。其妻子环而泣之。犁往而问之,曰:“叱避!无怛化!”叱避,言呵斥其妻子,使避之也。怛,犹惊也。此言真人与造化游,非妇人小子所知,故叱使无惊之也。倚其户与之语曰:“伟哉造化!又将奚以汝为?将奚以汝适?言不知造化又将汝作何物也。以汝为鼠肝乎?鼠肝极细。以汝为虫臂乎?”虫臂不坚。子来曰:“父母于子,东西南北,唯命之从。阴阳于人,不翅止也。于父母。彼近吾死而我不听,我则悍违戾也。矣,彼指造物。何罪焉?言造物亦非有心要死我也,故曰“何罪”。夫大块天地也。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言造化既全我一生,我任造化而游,是为善生。既任化而生,则不贪生,故谓善生。然死亦从化,是为善死,吾又何择焉?今大冶铸金,金踊跃曰:‘我且必为镆琊。’神剑名。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。今一犯偶然触之曰一犯。人之形,言在万化之中,偶然触犯而为人之形。而曰:‘人耳,人耳。’夫造物者必以为不祥之人。言万物不可胜数,而自独以人为善,是不知造化者,乃不祥之人也。今一以天地为大炉,以造化为大冶,恶乎往而不可哉?言天地万物,俱在造化钧陶之中,何物而非载道成形,何往而非道之所在,如此又何往而不可哉?成然寐,蘧然觉。”言死生梦觉,故死但如寐,生如觉。夜旦梦觉而已,又何必取舍欣厌哉?
此一节,言真人所得,殊非妇人小子之所知,故子犁叱避,以形容其必有真知,然后为真人。必若子来之顺化而游,死生无变,无生可恋,无死可拒。要学人必造到如此超然独得之妙,纯一无疵,方为学问能事之究竟处,是可称为大宗师矣。 上言真人能顺死生,不知从何致此?故下以子桑户三人发明,乃方外了道之人所能。此段学问,非方内曲士所知。
6.15 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三人相与友,曰:“孰能相与于无相与,无相与,言大道无形之乡。相为于无相为?言大道寂莫无为之境。孰能登天游雾,挠挑无极,言超然世外,游于万物之表。相忘以生,虽生而不见其有生。无所终穷?”言心与道游于无始无终,即此便见真人游世之若此。三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言道合心同,忘形相与。遂相与友。唯真人乃知真人,故三人为友。莫然有间,居顷之间。而子桑户死,未葬。孔子闻之,使子贡往待事焉。夫子使子贡往吊,以待葬事,将尽礼也。或编曲,或鼓琴,相和而歌曰:“嗟来桑户乎!嗟来桑户乎!而汝也。已反其真,而我犹为人猗。猗者,叹辞也。言汝幸已返其真,而我尚且为人,可叹也。子贡趋而进曰:“敢问临尸而歌,礼乎?”子贡执礼,言临尸当哭,不当歌也。二人相视而笑曰:“是指子贡。恶知礼意!”言礼之意,重在返本。谓子贡不知此也。子贡反,以告孔子曰:“彼何人者耶?修行无有,言不捡于礼,不能饰行,故曰“修行无有”。而外其形骸,不以死生为事。临尸而歌,颜色不变,全无哀戚之容。无以命之。命,名也,不知唤他作何等人物。彼何人者耶?”言毕竟是何等人耶?孔子曰:“彼游方之外者也,言彼超脱凡情,游于世外者也。而丘游方之内者也。言未能超脱世网,故云“游方内”。外内不相及,言彼方外之人,以世俗之礼加之,则非所宜,言不当吊也。而丘使女往吊之,丘则陋矣。言我本不当使女往吊,此诚我之鄙陋见也。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,与者,犹助也。言造物本无形,彼以为人之形,乃助造物之生意耳。而游乎天地之一气。言彼虽处人世,其实心游乎未有天地已前,与大道混茫而为一也。彼以生为附赘悬疣,赘疣,乃山中之人项上之瘿瘤,以喻形乃道之赘疣余物也。以死为决疣溃痈。彼视身如赘疣,为痈疽,以为生之大患。今幸而死,则如疣痈之决溃,方为大快活事,又何以死为哀耶?夫若然者,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?言彼以生为大患,以脱形骸为轻举,返乎本来不生不死之乡,又何知有死生先后之所在耶?假于异物,以性真而借四大以成形,如假托异物,元非已有也。托于同体;言心与道游,故云“托于同体”。忘其肝胆,言以生为寄,故不见有形骸,故曰“忘其肝胆”。遗其耳目;言虽游人世,如不闻见,故云“遗其耳目”。返复终始,不知端倪;言真人游于大化之中,返复往来,无所穷极,又安知以生为始、以死为终乎?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乎无为之业。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,以观示也。众人之耳目哉?”言真人处世如寄,以形骸为大患,故忘形释智,超然物表,遨游于尘垢之外,逍遥于无为寂寞之乡。又何能愦愦然以世俗之礼,以示众之耳目哉?借重孔子此言,乃明方内夫子,亦未尝不知有方外之学也。
此一节,言方外真人之学,逍遥物外,自得之妙,非世俗耳目之所及。故托孔子、子贡发挥,将以破迂儒执礼法之曲见,以解愦愦之执情,亦将使其自得超然之境。斯正此老著书之本意也。
6.16 子贡曰:“然则夫子何方之依?”子贡因闻夫子说方外真人之道如此,故问夫子自处何方之依。曰:“丘,天之戮民也。此夫子自谦,言已未免生累,盖悬之未解,乃天之戮民,言未能忘桎梏也。虽然,吾与汝共之。”夫子言,虽然我未超脱,与汝均之,今且与汝共游于方外。子贡曰:“敢问其方?”问远举超脱之方。孔子曰:“鱼相造乎水,人相造乎道。人之以道为命,如鱼之以水为命。相造乎水者,穿池而养给;言养鱼尚劳功用。相造乎道者,无事而生定。言人造乎道甚易,放下便是,故云“无事而生定”。故曰:鱼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术。”穿池而养鱼尚难忘,不若放之江湖,则自然忘矣。如人能造乎大道,浩然大均,则无不忘矣。子贡曰:“敢问畸人?”子贡意谓方外之人,乃独行之君子,敢问畸人。畸,独也。谓不知独行之人,比方外何如?“畸人者,畸于人而侔于天。故曰: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;人之君子,天之小人也。”孔子言彼方外者,亦畸人也。但彼畸于人,而侔合乎天。若世之独行君子,矜矜自持,不能逍遥自在者。是乃天之小人,则为人中之君子;人中之君子,则为天之小人。第未能与天为一耳。
此一节,言孔子方内之圣人,亦能引进于方外之学,意谓世之拘拘者,亦可与造乎大道。故以子贡之才智,尚去道远甚,况其他乎? 下明方外之道,方内亦有能行者,第俗人不识耳。故借颜子发明,孔子以开其迷意。若颜子之好学,诚可以深造而自得也。
6.17 颜回问仲尼曰:“孟孙才,其母死,哭泣无涕,无心于哭。中心不戚,全无哀意。居丧不哀。无是三者,以善丧盖鲁国,以善居丧之名,以盖鲁国。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?名不副实。回壹怪之。”壹,谓一,常怪之。仲尼曰:“夫孟孙氏尽之,言能极尽丧礼也。进于知矣。言世人但知世俗之礼,而不知天。今孟孙氏乃尽于知天,故人之返本,乃礼之实也。唯简之而不得,夫已有所简矣。言孟孙知其本无生死,又何假以哀为礼哉?但世人常情,必以哀为礼,故欲简之而不得,故人哭亦哭,乃不得已而从俗之情耳。今哀而不戚,则已有所简矣。孟孙氏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。言孟孙子悟不生不死之道。不知就先,不知就后。言以了悟不生不死,故虽生而如不有生,故云“不就先”;虽死而知本不死,故不就后,坦然大化之中。若化为物,言孟孙自视其形,在大化之中,若忽焉化为一物耳。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。言不知其所以生,故今虽处形骸,但待其所不知之大化,听其尽之而已乎,岂有情识哉?且方将化,恶知不化哉?言方将化,恶知有不化者存焉?方将不化,恶知已化哉?言世人但知固守其形,将谓不化。彼恶知造化密移,而念念已化哉?吾特与汝,其梦未始觉者邪!言化而不化,乃死生一贯,唯大觉方知。且吾与汝,皆在梦中而未觉者也。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,到此方言,孟孙之母虽死,而不死者存,但形死耳,故曰“有骇形”,如豚子之视死母而走也。若其天真之性,湛然不迁,所谓死而不亡,故曰“无损心”。有旦宅而无情死。言其生如旦,其形如宅。谓假形虽化,而真宰长存,故曰“有旦宅而无情死”。情,实也。孟孙氏特觉,死而不死之理,孟孙特悟于此。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乃。孟孙已知其母不死,但以世情不得不哭,故其所以乃如此哭而不哀切也。且也相与吾之耳矣,言既知死而不死,则视已死之孟母,即未死之孟孙,故相较之,乃吾之耳。相与,谓一体而视也。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?言死生一条之理,若吾之之言,此岂常人所能知之乎?下以梦喻吾之之意。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,厉,犹戾也。梦为鱼而没于渊。言吾之之意,汝未及信。我且问汝:“且汝梦为鸟,则飞戾于天;梦为鱼,则没于渊。然梦中之鱼鸟,即不梦之颜回,是乃吾之之意也。”不识今之言者,其觉者乎?其梦者乎?言汝方今对我言者,乃不梦之颜回耶?乃梦中之鱼鸟耶?若言是颜回,则汝已化为鱼鸟矣;若言是鱼鸟,不妨现是不化之颜回。汝试自看死生一条之理,固如是耳。此数语极奇,最难理会。造适不及笑,适者,称意之极,则笑亦不及。献笑不及排,如人诙谐献笑,至发笑处,则安排不及。言死生一贯之理,必须顿悟,乃自知之,非言可及也。安排而去化,乃入于寥天一。”寥天一,乃大道寥廓冥一之天。此由初心造道功夫,故如安排。及夫纯一,到大化之境,自然顿悟,不假作为,而自证入也。
此一节,言方外之学,方内亦有能之者。第在世俗之中,常情所不识,必有真人,乃能知之,故借重颜子与圣人开觉之。此段最是惺悟世人真切处。 上言了无生死,乃造道之极,要在顿悟。下言世人必欲学道,须将仁义、恭矜、智能、夙习之事,一切屏绝,乃可入道。
6.18 意而子见许由,许由曰:“尧何以资汝?”何以教汝。意而子曰:“尧谓我:汝必躬服行也。仁义而明言是非。”许由曰:“而奚来为轵?奚,何。轵,助语辞。言又何为来耶?意谓汝已被尧教坏了也。夫尧既黥拔其须,则毁其面貌。汝以仁义,言以仁义伪行,坏了本来面目。而劓割其鼻也。汝以是非矣,汝将何以游夫遥荡逍遥之境。恣睢纵横也。转徙变化也。之涂乎?”言汝已被尧以仁义是非,坏了汝本来面目,而拘于仁义是非之场,又何能游于逍遥大道之乡乎?意而子曰:“虽然,吾愿游其蕃。”言虽不能入大道之奥,亦愿游其蕃篱。许由曰:“不然。夫盲者无以与夫眉目颜色之好,瞽者无以与夫青黄黼黻之观。”言汝心既盲瞽,难以与大道也。意而子曰:“夫无庄古之美貌者。之失其美,据梁古之有力者。之失其力,黄帝之亡其知,言至人之善救,能使人人失其平昔之所自有。皆在炉锤之间耳。言上三人顿失其固有,是在夫子之陶铸之中耳。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,使我乘成以随先生耶?”言我今日幸得见先生,岂非造物者补我之缺失,乘其浑全之大道,以随先生耶?许由曰:“噫!未可知也。言汝虽有志,未知何如也。我为汝言其大略:不敢尽其底蕴,试为汝言其大略。吾师乎!吾师乎!吾师,乃大宗师也,非尧可比。齑万物而不为义,泽及万世而不为仁,言尧谆谆以仁义为仁义,以爱养万物以为功。吾大宗师则齑粉万物而不以为义,纵泽及万世而不以为仁。以大仁不仁,大义不义,即老子“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”之意。长于上古而不为老,言未有天地,先有此道。覆载天地、刻雕众形,而不为巧。言大道生天生地、化育万物而无心,故不有其巧。此所游已。”言齑物已下,乃吾师之所游者,如此而已。
此一节,言欲学大道,必须屏绝有心要为仁义、恭矜、智能之事,方可超玄入妙,而逍遥乎大道之乡。盖仁义、智能,乃功名之资,世俗之所尚,实为大道之障碍故耳。
6.19 颜回曰:“回益矣。”仲尼曰:“何谓也?”曰:“回忘仁义矣。”曰:“可矣,犹未也。”言虽忘仁义,则可许有入道之分,然犹未也。他日复见,曰:颜回他日又见夫子。“回益矣。”曰:“何谓也?”曰:“回忘礼乐矣。”言忘礼乐,则不拘拘于世俗也。曰:“可矣,犹未也。”言虽忘人,而尚未忘已。他日复见,曰:“回益矣。”曰:“何谓也?”曰:“回坐忘矣。”仲尼蹴然改容也。曰:“何谓坐忘?”颜回曰:“隳坏也。支体,言忘形也。黜聪明,泯知见也。离形去知,同于大通,言身知俱泯,物我两忘,浩然空洞,内外一如,曰“大通”。此谓坐忘。”仲尼曰:“同则无好也,言身世两忘,物我俱空,则取舍情尽,故无所好也。化则无常也。言物我两忘,形神俱化,化则无已,则物无非已,故不常执我为我也。而汝也。果实也。其贤乎!言汝功夫到此,实过于我多矣。丘也请从而后也。”夫子自以为不若,亦愿为此也。
此一节,言方内曲学之士,果能自损兼忘,而与道大通,虽圣智亦尝让之。意谓此等功夫,非智巧可入也。故前以子贡之不知,今以颜子乃可入也。
6.20 子舆与子桑友,而淋雨十日。子舆曰:“子桑殆病矣!”知其绝食也。裹饭而往食之。至子桑之门,则若歌若哭,言歌之哀也。鼓琴曰:“父耶!母耶!天乎!人乎!”此鼓琴之曲也。有不任其声言饿而无力,故不任其声。而趋举其诗焉。趋举其诗,言气短促,举诗而气不相接也。子舆入,曰:“子之歌诗,何故若是?”言何故不成音韵也。曰:“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,而弗得也。言且歌且思,使我如此之贫至极者不可得,不知其谁使也。父母岂欲吾贫哉?天无私覆,地无私载,天地岂私贫我哉?求其为之者,而弗可得也。然而至此极者,命也夫!”
此一节,总结一篇之意。然此篇所论,乃大宗师,而结归于命者,何也?乃此老之生平心事,有难于言语形容者。意谓己乃是有大道之人,可为万世之大宗师。然生斯世也,而不见知于人,且以至贫极困以自处者,岂天有意使我至此耶?然而不见知于时者,盖命也夫。即此一语,涵滀无穷意思。 然此大宗师,即《逍遥游》中之至人、神人、圣人;其不知为知,即《齐物》之因是真知乃真宰,即《养生》之主;其篇中诸人,皆德充符者。总上诸意,而结归于于大宗师,以全内圣之学也;下《应帝王》,即外王之意也。
应帝王第七
庄子之学,以内圣外王为体用。如前《逍遥》之至人、神人、圣人,即此所谓大宗师也。且云以尘垢秕糠,犹能陶铸尧舜,故云“道之真以治身,其绪余土苴以为天下国家”。所谓治天下者,圣人之余事也。以前六篇发挥大道之妙,而大宗师乃得道之人,是圣人之全体已得乎己也。有体必有用,故此《应帝王》,以显大道之用。若圣人时运将出,迫不得已而应命,则为圣帝明王;推其绪余,则无为而化,绝无有意而作为也。此显无为之大用,故以名篇。
7.1 啮缺问于王倪,四问而四不知。此篇以“无知”二字作眼目。此无知,乃无心于世,漠然而已。啮缺因跃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,蒲衣子曰:“而汝也。乃今知之乎?言汝今日乃知不知之妙乎?有虞氏不及泰氏。向来世人只知有虞氏之为圣人,而不知不及泰氏也。有虞氏其犹藏善美也。仁以要人,此言有虞之不济处。盖以仁为善,故有心以仁要结人心。亦得人矣,而未始出于非人。言有虞氏以仁要人,虽亦得人,且不能忘其功名,但是世俗之行,而未能超出人世,而悟真人之道妙,以造非人之境也。泰氏其卧徐徐,徐,纡徐,闲闲之意。其觉于于,自得之妙。一以已为马,一以已为牛。其知情信,其德甚真,而未始入于非人。”此言泰氏超越有虞,虚怀以游世,心闲而自得,且物我兼忘。人呼以为牛,则以牛应之;人呼以为马,则以马应之。未尝坚执我见,与物俱化。其知则非妄知,而悟其性真然。然情信,指道体而言,前云“有情有信”是也,此其体也。至其德用甚真,不以人伪。即已超凡情,安于大道非人之境,而不堕于虚无。且能和光同尘,而未始拘拘自隘。此泰氏之妙也。盖已得大宗师之体,而应用世间,特推绪余以度世。故云“未始人于非人”。
7.2 肩吾见狂接舆,狂接舆曰:“日中始何以语汝?”日中始,乃肩吾所见之人。肩吾曰:“告我君人者,以已出经常法。式程准也。义度人,言人君治天下,当以所出之常法为程准,以义制而度人,以此乃治天下之常法。孰敢不听而化诸?”诸,犹之也。言人君以此治人,则人孰敢不听而从其化耶?狂接舆曰:“是欺德也。言若日中之说,乃非真实之德,盖欺德耳。谓人君恃已之能治,而欺其人,将以不敢不听从也。其于治天下也,犹涉海凿河,而使蚊负山也。言大圣治天下,以不治治之。但以道在宥群生,使各安其性,各遂其生而已。若以有心强治以为功,则舍道而任伪,而犹越海之外凿河,则失其大而枉劳。且如蚊负山,必无此理也。夫圣人之治也,治外乎?言圣人之治天下,岂治外乎?正而后行,正,即前云正生以正众生,谓使各正性命之意。谓圣人但自正性命,而施之百姓,使各自正之。老子云:“清净为天下正。”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确者,真确。能事,即孟子之良能。言人各禀大道,以为性命之正,天然自足,一毫人力不能与其间。今但使人人各悟性真,则恬淡无为自化矣,又何假有心为之哉?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,鼷鼠深穴乎神丘社坛也。之下,以避熏凿之患,而曾二虫之无知?”言鸟鼠二虫,天性自得,但人心以机械而欲取之,故高飞深藏而避之,而人曾谓二虫之无知乎?百姓天性,犹鸟鼠也,人君有心欲治之,能不惊而避之乎?外篇《马蹄》,痛发明此意。
此上二节,言治天下不可以有心,恃知好为,以自居其功。若任无为,而百姓自化。老子曰“我无为而民自化”,“清净为天下正”。若设法以制其民,不但不从,而且若鸟鼠而惊且避之也。
7.3 天根游于殷阳,地名。至蓼水水名。之上,适遭遇也。无名人而问焉,曰:“请问为天下。”无名人曰:“去!女鄙人也,何问之不豫也。豫者,从容安详之意。而问之太仓卒也。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,言任造化而为人,非有心于世也。厌厌,不欲也。则又乘夫莽眇之鸟,乃道之取譬也。以出六极之外,而游无何有之乡,大道之乡。圹垠圹垠,谓无际也。之野。汝又何帠为音。以治天下感触也。予之心为?”无名责天根,问之仓卒而无礼也。言我虽处世,但顺造化而为人,乘化而游。若厌而不欲为人,则乘大道,而游于广大逍遥无为之境,又何以天下触我之心,而若此耶?又复问,天根又问,必愿闻其说也。无名人曰:无名因求教之切,故告之以正。“汝游于淡,谓恬淡寂寞之境。合气于漠,漠,冲虚也。言合气于虚。顺物自然不可有心恃知妄为。而无容私焉,会万物以为已,大公均调,而无庸私焉。而天下治矣。”必如此而天下自治。
此一节,直示无为而化,治天下之妙。欲君人者,取法返乎上古无为之化也。
7.4 阳子居见老聃,曰:“有人假若有人。于此,嚮向也。疾捷也,谓向道敏捷也。强梁,勇为也。物彻事物透彻也。疏明,疏通明达也。学道不倦。如是者,可比及也。明王乎?”老聃曰:“是于圣人也,言如此之人,比于圣人者。胥胥靡之罪役也。易更番也。技工技之人。系,羁系于市肆也。劳形怵心者也。言向疾强梁之人,亦似胥役之罪夫,更番不暇,工役之系肆,劳苦形骸,惊惕其心者也。将此以比王,自苦不暇,安能治民乎?且也虎豹之文来田,言虎豹因皮有文,故招来田猎之灾。猨狙之便、捷也。执斄音狸。之狗言狗能执狸。来藉,藉,以绳系之也。言猨狙因便捷,故人得而系之,以教衣冠。狗能执狸,人得而系之,以充田猎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”言若向疾之人可比明王,则猨狙与执狸之狗,亦可比明王矣。阳子居戚然改容也。曰:“敢问明王之治。”言如是之人不可比明王,敢问如何是明王之治。老聃曰:“明王之治,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已,纵有功盖天下,而不自居其功。化贷贷者,与人之意。万物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。而民弗恃。而民不知恃赖。有莫举名,名不可得而举称。使物自喜。但使物物自遂自喜,犹言“帝力何有于我”。立乎不测,不可测识。而游于无有者也。不测、无有,通指大道之乡也。此全是老子为而不长、不宰之意。
此一节,发挥明王之治,皆申明老子之意,以示所宗立言之本极。称大宗师应世而为圣帝明王,以行无为之化也。 上言明王立乎不测,而游于无有,如此乃可应世,以治天下。但不知不测是如何境界,人亦有能可学而至者乎?故下撰出壶子,乃不测之人;所示于神巫者,乃不测之境界。列子见之而愿学,即其人也。
7.5 郑有神巫曰季咸,神巫,乃善相者,名季咸也。知人之死生存亡、祸福寿夭,期以岁月旬日言相人最验,刻期不爽。若神。郑人见之,皆弃之而走。言畏其灵验,恐说出不好之事,故皆走,不敢近也。列子见之而心醉,列子将以为神,故心醉服也。归,以告壶子,此乃列子之师也。曰:“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,则又有至焉者矣。”意谓神巫超过壶丘子远矣。壶子曰:“吾与汝既其文,言我之教汝者,但外面皮毛耳。既,尽也。未既其实,其道之真实处,全未示汝。而汝也。固将谓也。得道欤?汝将谓已得道欤?众雌而无雄,而又奚卵焉?言物有雌雄,乃能生卵。以比人有心对待,而相者乃见其祸福;若心能绝待,又何从而相之。如雌而无雄,又何卵焉?而汝也。以道与世亢,与人相比亢也。必信夫,以要人必信,故相亢以示已之长。故使人得而相汝。以不能忘已,要人知之,故人亦因得而相之也。尝试与来,以予示之。”若来以我示之,看彼能测我乎。明日,列子与之见壶子,出而谓列子曰:“嘻!惊叹也。子之先生死矣!弗活矣!不以旬数矣!言不十数日即死矣。吾见怪焉,吾见怪之。见湿灰焉。”言面如湿灰,绝无生机也。列子入,泣涕沾襟以闻先生必死。以告壶子,壶子曰:“乡吾不之以地文,此下三见,壶子示之安心不测之境,此即佛门之止观,乃安心之法也。地文,乃安心于至静之地,此止也。萌草之未出芽,曰萌。乎不震动也。不正,犹显示也。谓我安心于至静、一念不生、不动不显之地,即心念倶灰泯绝,故面如湿灰,无生机也。是殆见吾杜止也。德机犹生机也。也。言彼殆见我止绝生机,故将谓我必死也。尝又与来。”命明日再来看。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,出而谓列子曰:“幸矣!子之先生遇我也,有瘳矣!言汝之先生幸遇我,可以不死,而疾有瘳矣。全然有生矣!吾见其杜绝也。权活动也。矣!”言我见其死而复活,乃有生机也。列子入,以告壶子,壶子日:“乡吾示之以天壤,天壤,谓高明昭旷之地,此即观也。名实不入,言性地光明,一切不存也。而机发于踵,踵,最深深处也。言自从至深静之地,而发起照用,如所云即止之观也。是殆见吾善者机也。言彼见吾善而不死者,以我示之以天机也。尝又与来。”再命明日更来。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,出而谓子曰:“子之先生不齐,言精神恍惚,颜色不一。齐,一也。吾无得而相焉。试齐,且复相之。”言待精神一定,而复相之也。列子入,以告壶子,壶子曰:“吾乡示之以太冲至虚之地。莫胜,言动静不二也。初偏于静,次偏于动。今则安心于极虚,动静不二。犹言止观双运,不二之境也。是殆见吾衡平也。气机也。言平等持心,动静不二,故气机亦和融而不测也。下壶子又讲明前所示者,乃三种观法,故彼莫测耳。鲵鳅鱼也。桓盘桓,言鳅鱼盘于深泥也。之审处也。为渊,渊,湛渊,乃止观之名。然鲵桓之所处于深泥,以喻至静,即初之止也。止水之审为渊,此喻观也。止水澄清,万象斯鉴,即次之天壤之观也。流水之审为渊。流水虽动,而水性湛然不动。此喻即动而静,即静而动,动静不二,平等安心,即末后“太冲莫胜”,止观不二也。渊有九名,言定有九种。此处三焉。言我示之者,乃三种定法也。尝又与来。”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,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壶子曰:“追之!”列子追之不及,返,以报壶子曰:“已灭矣,言去之已无踪影矣。已失矣,言即寻之,已不得见矣。吾弗及矣。言我追之已不及已。壶子曰:乡吾不之以未始出吾宗。宗者,谓虚无大道之根宗。安心于无有,了无动静之相,即佛氏之摄三观于一心也。吾与之虚而委蛇,言我安心于至虚无有之地,但以虚体而示状貌,委蛇随顺彼耳。不知其谁何,故彼不知其谁何也。因以为弚靡,言物之颓靡,难于收拾也。因以为波流,言精神浩荡,捉摸不定也。故逃也。”因此难测,故逃走耳。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,初则列子未得壶子之真实,故以神巫为至。今见壶子所以示神巫者,虽善相卒莫能测识其端倪,到此方信壶子之道大难测,而始知自已从来未有学也。而归,辞壶子而归,立志造修也。三年不出。专一做工夫。为其妻爨,言列子初恃自已有道,以骄其妻,今能忘身,而为妻爨。食豕如食人,初未入道,而有人物分别之心,今则分别情忘。于事无与亲,言无心于事也。雕琢复朴,先以雕琢丧朴,今则还纯返朴矣。块然不识不知之貌。独以其形立。纷而封哉,封,即《齐物》之“有封”之“封”。谓受形骸,是于大化之中,乃立人我,横生是非,固执而不化者,犹有封之疆界也。而今乃知此形,为纷授而封畛之也。一以是终。言列子竟此学,以终其身也。
此一节,因上言明王立乎不测,以无为而化,庄子恐世人不知不测是何等境界,为何等人物。故特撰出个壶子,乃其人也;即所示于神巫者,乃不测之境界也。如此等人,安心如此,乃可应世,可称明王,方能无为而化也,其他岂可仿佛哉?言此段学问,亦可学而至,只贵信得及,做得出。若列子,即有志信道之人也。此励世之心,难以名言矣。 上言壶子,但示其不测之境。下文重发挥应世之用。
7.6 无为名尸,尸,主也。言真人先要忘名,故戒其不可为名尸。无为谋府,智谋之所聚,曰谋府。言一任无心,不可以智谋为事也。无为事任,言不可强行任事。谓有担当,则为累为患;但顺事而应,若非已出者也。无为知主。知主,以知巧为主也。言顺物忘怀,不可主于智巧也。体尽无穷体,言体会于大道,应化无有穷尽也。而游无朕。朕,兆也。谓游于无物之初,安心于一念不生之地也。尽其所受乎天,而无见得,言但自尽其所受乎天者,全体不失,而亦未见有得之心也。亦虚而已。如此亦归于虚而已,言一毫不可有加于其间也。至人之用心若镜,不将不迎,应而不藏,故能胜物而不伤。至人用心,如明镜当台,物来顺照,并不将心要应;事之未至,亦不以心先迎。即物一至,妍丑分明,而不留藏妍丑之迹,了无是非之心。如此虚心应世,故能胜物,而物卒莫能伤之者,虚之至也。
已前说了真人如多情状、许多工夫,末后直结归“至人”已下二十二字。乃尽庄子之学问功夫,效验作用,尽在此而已,其余神种撰出,皆蔓衍之辞也。 内篇之意,已尽此矣。学者体认,亦不必多,只在此数语下手,则应物忘怀,一生受用不尽。此所谓逍遥游也。
7.7 南海之帝为倏,北海之帝为忽,中央之帝为浑沌。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,浑沌待之甚善。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,曰:“人皆有七窍,以视听食息,此独无有,尝试凿之。”日凿一窍,七日而浑沌死。倏忽者,无而忽有,言人于大化最初,受形之始也。混沌,言虽俄尔有形,尚无情识,浑然沌然,无知无识之时也。及情窦日凿,知识一开,则天真尽丧,所谓“日凿一窍,七日而混沌死”也。《副墨》以倏为火,以忽为水,混沌为土,似有理,太犯穿凿。只如此解,则已。
此“倏忽”一章,不独结《应帝王》一篇,其实总结内七篇之大意。前言逍遥,则总归大宗师。前频言小知伤生、养形而忘生之主、以物伤生,种种不得逍遥,皆知巧之过。盖都为凿破混沌,丧失天真者。即古今宇宙两间之人,自尧舜以来,未有一人而不是凿破混沌之人也。 此特寓言,大地皆凡夫愚迷之人,概若此耳。以俗眼观之,似乎不经,其实所言,无一字不是救世愍迷之心也,岂可以文字视之哉?读者当见其心可也。即予此解,亦非牵强附合,盖就其所宗,以得其立言之旨。 但以佛法中人天止观而参证之,所谓天乘止观,即《宗镜》亦云:老庄所宗,自然清净无为之道,即初禅天通明禅也。吾徒观者,幸无以佛法妄拟为过也。

